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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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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子溶向来对上巳节颇有好感。沂水之风,阳春苏始,这对生于苦难之中、日益走向衰亡之人是多好的洗礼。

往年这天,他总会在清溪旁站一站,看看水中众人嬉戏交游,便觉得如沐春风。不过今年傅陵不许他离开东宫,他便也不对着干,只是站在临近清溪的侧院。

院外种了一片芍药,他吩咐人出去摘一些。在院子里等候时,他竟见到了从前的上司傅阶。

陆子溶毫无波澜地行个礼,傅阶却好似没看见,略显局促地绕过了他。

他知道傅阶向来自矜,这神态便有些怪异。他多看了几眼,见此人居然穿过侧院,进入东宫范围。

仆从捧一把芍药花从院外进来,陆子溶点头致谢,而后用一块布小心将花包起来,放在怀里,似是十分珍视的样子。

回到内院时,他却见傅阶站在角落的屋子门口,和守卫说着什么。陆子溶稍停片刻,见他说一阵便走开,走一阵又回来,时不时朝屋子里张望。

那间屋子是东宫的牢房。

陆子溶直觉以为,傅阶想进去。

他在原地等了一炷香时间,见傅阶仍在那走走停停,便趁此人走开又走得不远时,过去叫门口的守卫“侧院搬东西缺人手,你们过去帮个忙。我在此歇息片刻,替你们看着。”

守卫一愣,“怎好让您看着而且您不能动手,若有人劫囚”

“东宫之内何来的劫囚,再说这里并无要犯,劫来作甚”陆子溶说着便压低话音,“去就是了,别问。”

守卫们早得了吩咐,如今都把他当主子,听他这样说,自没有不去的道理。

待守卫离去,陆子溶独自进入附近的小园子,拿出怀中的芍药花,从园子地上捡拾碎叶,仿佛在琢磨配色,偶尔望一眼牢房门口。

在他没看过去时,足够一个人溜进牢房。

余光里见傅阶上套,他便到牢房门口站着,静听里头的动静。片刻之后,屋内便传来争执声,很快又成了呼救和挣扎。

他原本只想瞧瞧傅阶要做什么,可听这架势像是要闹出人命了。别无他法,他只得闯入牢房,抄起门口挂的一串钥匙,循声向深处走去。

接下来的一幕让他觉得滑稽,傅阶站在一间牢房门口,正掐着里头人的脖子。而被掐那人是李愿,自打上次事发后,就一直关在牢房。

李愿试图喊叫,弄得傅阶很是狼狈,一边要掐他,一边还要捂住他的嘴不让他出声,口中不断嚷着“去死吧”。

陆子溶随手解下一枚钥匙,发力丢过去,敲在傅阶手肘的筋髓上。

这一招弄麻了整条胳膊,傅阶再没了掐谁脖子的力气,只得抱着手臂看过来。

“陆子溶,你又管什么闲事”吃痛的人格外凶狠。

陆子溶压低眉头,现在动手是下策,况且既然傅阶撞到他面前了,他倒是有话要问

他轻轻嗤笑,“此人是济王殿下派来东宫的,如今身份暴露,殿下便要置他于死地。如此说来,我倒是该感谢您不杀之恩。”

“抑或是,我知道得太少,远不如李公子所招认的那些,所以不屑于对我下手”

一听这话,傅阶立刻急了,他揪着李愿的衣襟问“你招认什么了”

“我没和宫里联系的事,还有去怀安楼偷凉州文书的事我都没说。”

李愿说罢,把带着可怜的目光投向陆子溶。

故意卖消息换一命,陆子溶听懂了此人的请求,却不予理会,只将目光移向傅阶,平静地问“你在凉州做了什么”

傅阶挑眉冷哼,“替你的新主子问的你也不看看,他用完了你,何曾回报过如今凉州乱了,你也被糟蹋了”

陆子溶面色沉着,并无反应,这似乎惹恼了对方,接着便是咬牙切齿的话音“当初你不就是看上了他的太子监国之位,你知不知道那都是虚的京城的数万禁卫军可都是我们沈家的他有什么他攒的那点都被你给毁了”

话至此处,陆子溶的眉心才微微一跳,眼底现了些波澜。

可尚未开口去问,他便听见牢门的方向传来声响“哎呀,济王殿下,陆公子,你们怎么在这儿呀”

他拿走了门口的钥匙,守卫们看见,自会进来查看。

陆子溶不想将此事闹出去,让傅陵知道自己和济王见面,怎么都是不好听的。于是他朝守卫们点点头,淡然道“殿下误入此处,我来接他出去。不必挂心。”

而共同向外走时,他落在后头低声提醒守卫“看好李愿,不可让他与外界联络。”

陆子溶让守卫把傅阶送出内院,自己则回了芭蕉小筑,心绪翻搅成一团浆糊。

傅阶到底做过什么,他已不甚关心。他只记得此人说,他毁了傅陵的东西

是什么怀安楼

事到如今,他不愿深思。他已不再试图改变傅陵对他的态度,细究下去,只会中了傅阶的计。

芭蕉小筑里,他管下人要来针线碎布,缝了个小口袋装进芍药花瓣。他不通这种细致功夫,针脚乱糟糟的,拆了缝上几番,直到天黑。

他站在铜镜前散开发髻,将满头青丝理得柔顺,接着抬手抚平眉心褶皱,用指腹的温度暖了暖眼角凉意。

如今也算是以色侍人,好歹认真一些。他自嘲地想。

收拾完毕,他便带着未做完的物件去敬慎宫等着。

其实这些天他一直歇在太子寝宫,傅陵不赶他走,他就不提要回去。傅陵最近早出晚归,问他在忙什么,每次都有不一样的借口;回来时若陆子溶还没睡,也只是在他身边和衣而卧,把头靠在他肩上,再无其他。

这次却没等太久,傍晚时候,手上物件尚未完工,傅陵便推门而入,一边解开外氅一边冲他笑,“陆先生等我呢”

“从哪回来”陆子溶随口问。

“上巳节嘛,被宫里送的那几个姑娘缠上了,挨个哄了一遍。二八年华的人,空有一副好皮囊,碰她两下却不解风情,没意思”

“所以回来试试运气,看今日可有福分,尝一口我多情的绝尘公子”傅陵上前,俯身戳了戳他手上那东西,“这是芍药花”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上巳节做这个,给我的么”

陆子溶面无波澜,侧身避开,“尚未做完。”

傅陵坐到他旁边,一只手攀上他腰间,身子往后一靠,扬起头道“今日祭祀你不曾出宫,很是听话。不过孤问你,你和济王跑去牢房做什么了”

陆子溶动作一滞。

傅陵见对方如此,便收了些傲慢,“是牢房守卫说的。我不是要问你的罪,那是你的旧主,我知道你们纠葛未了,只是随便问问。你不想说,我也不逼迫你事事告知。”

陆子溶时刻记得自己今日的目的,将对方的话咀嚼两遍,缓缓开口“李愿是济王派来东宫的,如今败露,他想杀人灭口。我在侧院采花,恰巧撞见,便套了几句话。无非是偷过什么东西传过什么话,没什么意思。”

他抬眼平视对方,拿出多年前从皇宫里救出这孩子时的真情,塞进那一汪眼波,“我过去三十余年桩桩件件,你想知道什么,我都可以事无巨细告诉你。已到今日,还用我一次次证明自己的心意么。”

“我不是这意思”傅陵挠挠头,窘迫在面上一闪而过,随即一挑眉,下巴和视线刻意扬得很高,“我问你的过去有何用处,不是平白给自己找不痛快么”

“瞧把你吓得,想那么多做什么。反正你如今是我的人,就乖乖在东宫住着,好好侍奉你的主子,我也不会忘恩负义。虽不能答应给你什么,至少会护好你,不会再让你身陷险境。满意了”

话音里藏着几不可察的颤抖,今日的陆子溶却不似往常那般对细节敏锐,他只听见了“会护好你”几个字。

这话给了他试下去的信心。陆子溶轻轻靠上他胸膛,“你从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你想要什么”傅陵玩世不恭,故意装傻,“凉州又怎么了”

陆子溶抬头吻他。

往常傅陵夜夜折腾个半死;如今这么久不碰他一根手指,他觉得十分怪异。

以前他只用一个眼神,或者握住傅陵的手,表现出些许殷勤,对方就会把剩下的事完成。陆子溶明白,这孩子享受着他的渴慕,又要将控制权牢牢捏在手里。

可如今,他百般动作,对方也只是淡淡回应。他垂目看去,傅陵显露的反应较往常更为突兀,可他四处运作一番,面前人呼吸都不对了,却无任何动作。

他愈发不解,尽管这些已让他羞耻万分,仍解开衣裳要坐过去。

却被傅陵抬手拦住。

傅陵将他抱回自己身边,给他裹好衣物,无奈道“身子没好全,折腾什么。”

陆子溶一愣,原来是顾忌这个既然如此,他便俯身下去。

“不用你,你不会。”傅陵再次阻止,揽着他的手紧了紧,“陆先生非要这样,那抱着我亲一亲就是了。”

从前那么多次,也没嫌过他不会。陆子溶疑惑不减,到底按他的要求去做,亲在对方脸颊上。

有那么一瞬,陆子溶忽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境况如何,忽略面前的人在做什么,只看见自己在亲他脸颊

正如很多年前,从混乱中逃生的孩子时常魂不守舍,陆子溶本不会哄人,着急了便这样亲他两口,孩子就乖顺下来,伏在他怀里撒娇。

紊乱的呼吸是哭泣时的气闷,手上有节律的动作是抽噎时的起伏,亲吻是他作为先生对爱徒的关怀

怀里的人骤然放松,像是下意识地抓住陆子溶的手。

陆子溶低头看去,见到了无论如何也解释不了之物,顿时从自己编织的回忆中醒来。他挣开对方,如往常一般取巾帕蘸水擦拭。

之后傅陵将他扑在榻上,一脸满足地躺在他怀中。

陆子溶将芍药荷包拿在对方看得见的地方,打完最后几个结。他垂着目光,长睫盖住眸中神色,低低道“我很小就会做这东西了。我娘说,若我日后在上巳节收了姑娘的荷包,齐人的风俗,要做一个同样的还回去。不然有取无予,就是诓骗人家的心意。”

荷包托在手心,他的话音是刻意的平淡“确是给你做的。你要么不要我便拆了它,不给别人。”

“我哪会做这个。”傅陵皱眉,漫不经心道。

目光相对,陆子溶想自己的眼神中当是有失落的,因而对方面上的傲气淡了淡,别过头道“罢了,那我去摘花选布,只让人缝补总行了吧”

不等答复,他便从陆子溶手中夺走了荷包,放在鼻下嗅一口芍药香,而后系在衣带上。

那天夜里,傅陵是整个钻进陆子溶怀里睡的。不似先前那般逃避,此时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个人的怀抱,梦里还下意识地啃他,手伸向那个龙纹刺青。

对于这些,陆子溶恨也恨过,羞也羞过,如今早已麻木。摒弃那许多意义,忘记二人间的纠葛,紧密贴近时,便只剩下了最纯粹的。

总有些瞬间,他忽然希望自己和傅陵并无师生之义,也无莫名的仇恨怨忿,希望他被囚车送来东宫时是他们初次相识。

傅陵从小便生得俊朗,成年后更有种独特的朝气。陆子溶觉得大约是自己太过淡然,因而喜欢这东西。

所以在相拥依偎时,唇齿交缠时,他也曾真切地感受过世人所谓的“牡丹花下死”。

可惜,那太短暂了。

很快他就会想起一切,想起眼前之人如何悖常,对他欺辱玷污,置他安危于不顾然后为自己的本能感到羞耻。

他久未成眠,低头望着怀里熟睡的男人。

方才种种试探已过,结果虽不是全然如他所愿,可傅陵几次反应都让他感到他是在乎他的,哪怕只有微茫星点。

或者不说在乎,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仍然需要他。

如此推算,倘若他身陷险境,而傅陵举手反掌就能拯救,便不可能拒绝。

陆子溶今日只要这么多。

他将怀里的人轻轻放在榻上,掖好被子,自去窗边写信。

很多封,写到破晓。他唤来白鸟,将最长那份单独包着,余下一沓封在一起,压得白鸟不住蹬腿。

刑部大牢中,钱途已住了好些时日。起初他蓬头垢面、寝食不具,某天忽然来人打扫他的牢房,给他换了衣裳铺上被褥,此后顿顿碗里都能见到荤腥。

他也曾猜测是何人打点,他平日里人缘差,这时候愿意管他的大约只有陆司长。可陆司长如今是阶下囚,打这一声招呼估计也费劲,那还能有谁

今夜守卫入内巡逻时,钱途见开门后竟跟进来一只白鸟,径自停在他面前。

它腿上绑着信纸,钱途连忙望了望四周,趁人不备取下。他一眼就认出了陆子溶的字,顿时激动不已。

然而一行行读完,上扬的嘴角却耷拉下来,转为惊讶,担忧,最终泪流满面。

“还去指望东宫”钱途抹着眼泪摇头,“陆司长啊,你糊涂死了经了这些事,还看不清他,还信他”

沉默良久,他将那封信覆在火上,“罢了。宁可枝头抱香死,果遭不测,也是死得其所。”

火舌将纸张吞噬,他凝视信件的最后几行

“乱平,则所得钱货悉归于民,西收故土,一四海,兴百业,清白对黎庶。君能之,陆某愿生死以报。”

钱途缓缓起身,朝东宫所在的方向长揖,字字椎心“陆司长,陆太傅成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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