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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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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通了利害,陆子溶立即给京城据点的顾三修书一封。前世傅陵来找他谈条件、给他灌酒已是数日之后,在这之前,足够他传讯给致尧堂,并等到对方前来搭救。

不料当日夜里,他吹灯上榻,竟听见外头传来叩门声。说话的是老郑“陆公子可睡下了殿下来了。”

陆子溶眉头一蹙,难道时空改变,许多细枝末节也会随之变化比如傅陵第一次来见他、给他灌下春酒的时间。

不管怎样,他只知道此时不能见这个人,便在榻上一动不动,装睡。

片刻之后,门外果然传来渐远的脚步声,似乎还混着一声轻叹。

走了

陆子溶略感讶异,他并未做什么,傅陵提前来找他也就罢了,况且上一世此人那般霸道,这回还学会敲门、不扰人睡眠了

他没有细想,便在榻上合了眼。傅陵如何,此时的确和他没什么关系。

左右他走后,傅陵会气急败坏几日,然后很快就会过去。想到此人为他的脱逃而恼怒的样子,陆子溶甚至不屑于产生一点折磨仇家的快感。

致尧堂向来行动迅捷,两日后,顾三带着手下从窗户翻进芭蕉小筑。他们带来了攀墙的绳索,以及一桶火油。

火油泼在房里,再用石头擦出火星丢进去,阁楼的地板顿时起了一层火苗。

若想要永绝后患,让傅陵放弃寻找他,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傅陵以为他死了。

“堂主,我们快走吧。”顾三催促道。

陆子溶站在窗边,最后看了一眼前世居住数月的屋子。

那床榻,那桌椅,那地板,以及它们承载的屈辱、失望和心痛。

种种不堪在火中被撕碎,与那些不堪的记忆一起,归于灰烬。

顾三见他出神,问道“东宫里头,堂主可还有什么东西要带走的属下帮您去拿。”

陆子溶轻嗤,“东宫里并无一样好东西,都烧了吧。”

他容色淡淡,眸中覆着经年未化的霜雪,转身从窗子离开芭蕉小筑,再用绳索攀上东宫的高墙,在众人协助下翻越过去。

留下身后烈火吞噬过往,挺直脊梁走向远处,无一次回头。

傅陵一睁开眼,人还瘫在榻上,望见熟悉的宫室,先夸张地笑了出来,嘴角恨不得长到眼角上去,眼角还挂着两滴泪。

他认出自己身上的衣裳。那天他去宫里为陆先生求情,跪了一夜,衣摆还沾着泥土。

就是这一天。陆先生住到东宫的第一天。

那朵花没有骗他,时光真的倒流了

现在他还活着,更重要的是,他的陆先生还活着

失而复得的欣喜顿时充满心间,他急不可耐,跳下床推开门问“陆先生在哪呢”

门口的仆从被他吓了一跳,“在、在芭蕉小筑,沐浴更衣”

“孤要见他”傅陵才踏出门口,自己动作便停住了。

见了他,说什么

前世的事一定是不能说的,可这个时间点上,他已然害得陆子溶成了阶下囚,就算陆子溶现在不知道,日后大约也能察觉。现在要如何做,才能让他到时候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机会不对,这件事本就是自己做的,又能如何解释

傅陵从未为了一个说辞如此烦恼过。

他坐在屋里想了许久,也没得到什么好办法。一直到天黑,他终于想起,前世陆先生说早就心里有他了,因着这份感情,应当不会计较太多吧

他鼓起勇气站在芭蕉小筑门口,让老郑替他敲门。屋里没有声音,这时候再进实属冒犯,他叹口气,到底是回去了。

反正陆先生就在那里,又不能插翅飞了。等自己将凉州的事处理好再见他,他知道一切安好,大约就不会怪罪了吧

于是傅陵在书房待了两天,加紧为凉州之祸善后的同时,也在不断斟酌用词。一会儿想要装可怜,摆出要对方照顾的样子;一会儿觉得应当真诚,把自己苦衷全都告诉对方;一会儿想起前世芭蕉小筑里的情形,馋得厉害,又告诉自己必须极力克制,先要争取对方的原谅

两天后,齐务司忽然叫他过去,缠了他一整天,问的尽是些无关紧要之事。

他正烦躁着,忽有东宫仆从不通传就跑上堂来,高声禀报“殿下,东宫走水了”

“怎么回事火源在哪”傅陵只略一蹙眉。走水了就去救火,报给他有什么用。

“火源是、是芭蕉小筑”

“什么”

突然吼出的话音把一屋子人吓愣了。

宛若一颗巨石砸在头上,傅陵在原地僵了一瞬,手上文件哗啦啦撒了一地。之后他直接不管齐务司了,拉着仆从就往外走,“陆先生怎么样了”

“郑管家派人到火里救了,也不知”

这仆从说完,抬眼看主人的脸色,却被吓了一跳。他从未见过太子殿下这般阴沉的眸光,同时还攥紧拳,仿佛下一刻就要毁天灭地一般。

气氛压抑至极。

出了齐务司大门,远远见着火光冲天,傅陵倒吸一口凉气,车也不要了,从齐务司抢来一匹马,直将人家抽个半死。

满街扬起尘土,傅陵狂奔回东宫,喘着粗气冲到芭蕉小筑。

阁楼已被大火烧得扭曲,他抓过一个守卫便问“陆先生救出来了吗”

守卫战战兢兢答道“方才进去几人搜救,都说哪也找不到,里头烧了不少东西,恐怕凶多吉少”

“那还愣着干什么去救人啊”傅陵大吼。

众人面面相觑,跪倒在地,却没人听从他的指令。

老郑过来劝“殿下,火势这样大,芭蕉小筑已经进不去了,还是赶快下令救火,防止火势蔓延吧。”

“怎么进不去了这,这,还有这,不都是口子吗”

“你们不愿意为他拼命,孤愿意孤自己去”

“殿下,火势太大了,万不可如此您是千金之躯,切勿轻易冒险啊”

傅陵完全不听人劝,提起一桶水,哗啦一声从头浇下。他浑身湿淋淋的,踉跄着找到一个貌似能进人的口子,毫不犹豫地钻进烈火中的芭蕉小筑。

“啊”通过门口时,他便让火舌燎了一下,剧痛让他低呼一声。

越是深入,身上的水渐渐干掉,疼痛便从头到脚涌来。他仿佛泡在苦海,有千万根刺在扎他的肌肤,疼得他不由得大口吸气。

吸入太多毒气,呼吸愈加困难了。

而他在搜寻什么

什么也没有。

只有火苗,飞溅的火星,坍塌的梁柱,无法辨识的焦灰

他不敢看那些灰他怕哪一堆像人。

从一楼到二楼,从那人住的地方到楼梯、露台,他在火海中穿梭一遍,一无所获。

全身上下的肌肤燎出了发黑的伤处,口鼻满是焦糊味,毒气催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第二遍,仍旧一无所获。

一遍又一遍搜寻,再一无所获。

他心底渐渐清楚,他大约是找不到人了,可他仍旧执着地搜寻他不能放弃,一旦放弃,就等于承认那人遇难。

那和他直接死在这里,又有什么分别。

约莫一刻钟后,愈发旺盛的火势将他逼出洞口,他就是想冲回屋里,也没有力气了。

傅陵狼狈地跌出火场,通体衣衫破烂,发梢焦糊,皮肤被烧得黑紫。他终于想起了疼,强烈的痛苦让他发出一声低吼,随后双腿一软,无力地跪在地上。

“陆先生”他埋下头,双手抵着前额,五官扭曲在一起,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我的陆先生”

他终于明白自己的天真。

他居然以为,前世做了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把陆先生气得以死逃避他,重来一次,对方一无所知,他们就能幸福美满。

可是报应不爽,纵然他能逆转时间,犯下的错就是犯下了,天道仍会制造失火这种意外,将陆先生从他身边夺走。

他曾经放手了,就再不可能属于他。

「砰」的一声,傅陵狠狠一拳砸在地砖上,将它碎成石块。

“啊”

他撕心裂肺地大吼。

可一切都不可挽回,他救不了陆子溶,必须承担自己的罪过,接受报应,再失去他的全部作为偿赎。

陆子溶就是他的全部。

漫天大火将芭蕉小筑烧成灰土,废墟前跪着一个青年人,他衣衫褴褛,遍体布满伤处,右手手背破了个大口子,血珠滴在地上,蜿蜒刺目。

青年缓缓仰头,望向遥远天际。那目光没盛多少悲伤,反而空洞得有些瘆人,眼波里满是深重的

绝望。

致尧堂各地的据点都选得隐蔽简陋,京城的这一处坐落在郊外,从外头看就是一组破败的茅草屋。进了里头才发现别有洞天,茅草屋里却布置得像个衙门公堂。

此时陆子溶从里间出来,在主位落座。他今日换了件利落的剑紫色圆领袍,发丝妥帖束着,如今他的身体尚撑得住,这样一收拾,颇有意气风发,全无病入膏肓之感。

离开东宫回到致尧堂,于他而言,本就是意气风发的事。

堂下是京城据点的二十余名堂众,以顾三为首。陆子溶虽是堂主,却不喜欢那些人情往来,所以很少直接到据点来,都是用书信和管事交流。

故而这些人不怎么认得他,一个个缩头缩脑,脸上写着敬畏。

此次营救,陆子溶本该当众感谢,但他不喜与生人说这些虚话,便略过这一环节,开门见山“我这些天在狱中,外头情形不甚清楚。哪位说说,如今凉州如何舜朝如何”

他虽然重新打扮,本身的清淡气度却掩盖不去。问这话许是有些冷了,下头竟都低着头无人开口。

顾三只好救场“凉州硬是要舜朝给个交待,堂主您离开了,他们只能抓齐务司的王提思、钱途二位侍郎,看样子是要杀的。我们想着”

他一顿,下头便有人接“此二人于我们有用,无非是因着官位权势。即便救他们出来,到底没了用处,不用费这个力气了吧。”

陆子溶眸光倏然一凉,“王、钱二人一心为凉州谋事,一朝落难,却见弃身陨,如此谋事,实在令我致尧堂蒙羞。”

他话说得不重,可对方却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叩了两个头,哆嗦着说“都、都听您吩咐”

见他如此,整个堂上竟跪了一地。

陆子溶早听闻自己威名在外,也不予理会。他淡淡道“议事而已,跪什么。王提思委实有过,救他不义。钱途则是受牵连的,不能不管。”

他话音一转“可有人盯着东宫”

一名小队长出来禀报“东宫烧了间房子,这几日正修呢。倒有件事奇怪,太子傅陵在工地边上安了家,每天从早到晚地监工,听说还时常说些胡话传出去他们都说,太子疯了。”

疯了

陆子溶轻笑,恐怕是因为自己不告而别,气急败坏了吧。

他思索片刻,点了下头几人,淡淡吩咐“一队六人,你们待行刑之日,救出钱途。用前次救我的法子,只要出其不意,人手就足够。”

接着又点“二三四队共十八人,趁东宫工地戒备疏松之时杀了傅陵。”

此言一出,众人神色都变了变,甚至有倒抽一口凉气的。

但几乎没人敢对堂主提出意见。

只有顾三道“堂主,这傅陵虽然待齐人不好,可他终归是太子。杀了他,舜朝是要乱的啊”

“况且,此人曾是您的学生,您真的想好了吗万一日后念及昔日情谊,再后悔可如何是好”

陆子溶眼中的冰冷化入话音里“正是因为他是我的学生,我才看得清他的心性。傅陵此人全无仁心,此次凉州之乱,乃他一手造成;若他日成为舜君,齐地必遭劫难。”

“左右要杀,不如趁现在局面尚且可控,早绝后患。”

“至于凉州那边,我即日过去,你们专心处理京城的事,不必忧心。”

从京城出发去往凉州,快马加鞭也要十几日。陆子溶坐在颠簸的车里,挑起帘子望向无星无月的夜空,一时怔忪。

他也曾问过自己,杀了傅陵,自己不会有丝毫的不舍么

或许有吧毕竟那么多年师生,有时想起小傅陵可爱的模样,他的确有转瞬即逝的不忍。

可很快,脑海中的记忆便被傅陵带给他的屈辱代替。他心里明白,可爱的小傅陵早就死了,现在的太子傅陵是为祸人间的恶魔。

但陆子溶是不会因为私情就杀人的,他和傅陵不一样。

凉州之乱乃傅陵一手造成,此其罪尤;不仁不义之人不可为君,此其因由。

法不能责,则致尧堂身在江湖,义当出手。

心中清明坚定,杀意在陆子溶眼波中浮现,成了锐利的光。

恰这时赶车的堂众往后一瞥,看到被风掀起的车帘之后,吓得缩了回去。

堂主这是要把什么人五马分尸吗

马车来到边境,如今陆子溶没有身份,又不想发生无谓的冲突,只得不顾身上的寒冷,被两个随行的堂众拉着,泅水来到宁州。

回到久违的土地,他却没空停留。几人去致尧堂总堂休息一夜,陆子溶望着凋尽的树感慨了一番,次日便上路前往凉州。

两日后,在凉州官府门口,陆子溶回忆一番前世在此不愉快的经历,而后闭了闭眼,转而平淡地自报家门“致尧堂陆子溶请见罗知州。”

倘若他的猜测不假,罗大壮与他的矛盾应当是有人煽动,并且与李愿从怀安楼盗走的凉州案卷有关。此时李愿尚未行动,他和罗大壮还说得上话。

“原来是致尧堂的义士,快请。”官兵连忙将他们迎进去。

致尧堂发源于齐,其名号舜人不尽皆知,但在齐地十分响亮。早年间齐复执掌总堂时,她为了齐国大业,好事坏事都没少做。后来陆子溶定下规矩,不许堂众为祸乡里,还时不时惩奸除恶。过了几年后,尽管整个致尧堂只有一百多人,却已然颇具名望。

而陆子溶这个名字,罗大壮也挺熟。舜朝与凉州交涉,多派遣齐务司出面,他自然认得司长。

所以罗大壮对陆子溶这个名号十分不解,见了他便道“陆司长何时与致尧堂扯上了关系”

“莫再叫我司长,我已非舜人。”陆子溶垂目,露出腕上珠子,“致尧堂堂主陆子溶,愿与凉州官府结盟。”

罗大壮起初惊讶,认出那珠子上的竹纹时才逐渐接受,“致尧堂与我有何可盟凉州的事”

陆子溶深知此人并不真正关心凉州,露出淡笑,“是凉州的事,也是罗知州你的事。我从前与你接触,知道你有经纬之才,却偏居凉州州牧,日日看着舜人贱卖货物、苛待你的子民,甚至进驻你的领地干预事务,我替你可惜。”

他一本正经地编排着,丝毫不表露嫌恶之情,见对方十分受用,便道“我此番来,是想与你一同将舜朝齐务司赶出凉州,从此自主自治,再不受他们压迫。”

“可舜人能答应么”罗大壮问。

“他们不会答应,除非”陆子溶缓缓抬头,话音一转,“我需要看凉州户政案卷,替你寻个办法。”

罗大壮立即警惕起来“给你看案卷凉州凭什么相信你”

陆子溶上前两步,诚恳道“罗知州,我并非舜人。我自幼生长在田州,那时田州还是齐地,这里才是我的家国。我虽在舜为官,可你也知晓,我哪项政令不是为齐人着想致尧堂取「致君尧舜上」之意,其使命也是为齐人谋福祉。”

他说的一半是实话。

另一半是,他为齐人谋,也不仅为齐人谋。

“谁知道你是不是舜朝派来的细作”

陆子溶知道他要生此怀疑,拿出备下的说辞“你若不信我,那就当我真是细作,倘若我欲替舜朝收回凉州,之后舜朝要招抚罗知州你说,第一个会优待谁”

“算你狠。”

至此,罗大壮终于满意,叫来两个官员,吩咐道“你们带陆堂主到后头书房里去看看案卷。”

东宫走水之后,立即便要重新修建。工匠原本都按芭蕉小筑的原样画出了图纸,却被太子驳回,要求建一栋与先前全然不同的楼阁。

这是一个晴朗的秋夜,月朗星疏,煞是宜人,虽说天气凉了些,可秋风里裹着残菊隐香,勾人得紧,最合适幽会,再做些见不得人的事

想至此,傅陵的心教什么狠狠撞了一下,生疼。

他已在工地旁站了许多日,独自一人时也会跪,谁劝也不肯走。他每天分出一个时辰处理政事,其余时候都在痴痴望着。

也不做什么特别的事,只是望着。

楼已堆到二层,傅陵走上对面的假山,从这个高度,刚好透过窗户看见楼里。

在无数个这样的夜晚,他曾在那里和陆子溶肌肤相亲,蚀骨**,柔情蜜语,山盟海誓

越是甜蜜的记忆,化作越是锋利的刀刃,将他从头到脚劈成两半,椎心泣血。

他痛苦地埋下头,闭上眼,眼前竟浮现出前世的画面

那天,他已昼夜兼程跋涉十几日,翻山越岭赶回京城。一到东宫,他上来就问陆子溶,却被告知对方被送去了刑场。

当头一棒,他被砸得天旋地转,刚下马又上马,朝刑场疾奔而去。

刑场里,围观的人们都说陆子溶已死,可没有血迹。他一直追到郊外,直到看到尸身才犹如被泼了一桶冰水,心间凉透。

他像是魔怔了,双腿无力地跪倒在地,混在哭泣的人群中,不由得声嘶力竭地吼起来。

人已近似癫狂,只有心中无比寂静。

他和陆子溶一起被杀死了。

他冷眼看着有人用兵器朝他刺来,护卫跳出来抵挡,对方却直冲着他,似乎要将他赶走。他机械地应对,却因为哭得太久失了力气,竟让人往手臂上刺了一剑,伤筋动骨。

傅陵倒在剧痛之中,却见对方不知对陆子溶做了什么,抱起他竟要离去。傅陵挣扎着爬起来阻拦,想好抢回自己的爱人,却被一脚踹进湖里。

岸上的人抱着他的陆先生越走越远,冰冷渗入肌骨的一瞬,他体会到了两种情感。

一种叫后悔,一种叫爱。

是他不懂珍惜,是他待陆先生不好,陆先生才会对他心灰意冷,选择离开

而陆子溶对他来说是那样重要,他和他一起过了十几年,他根本无法想象没有陆先生的日子。

天地褪色,日月黯淡,灰蒙蒙的日子。

陆子溶死后,凉州果然因此安稳了一阵。同时,傅陵也浑浑噩噩了一些时日,很快便决心将余生投入陆子溶未竟的事业中。

他夙兴夜寐地处理边境事宜,却好似有什么在刻意同他作对一样,他想要招抚哪处,哪处就会乱起来。他做得越多,边境反而越乱。

最后,凉州烽烟燃起,傅陵不顾众人反对,亲自领兵平乱。他手臂有伤无法握剑,只能日夜在帐中处理军务,硬生生将年轻的身子拖垮了。

大舜兵力远多于边境,杀光反民只是时间问题,可对方誓死不降,傅陵站在城墙上,望着夕阳下遍地血色,悲从中来。

如今的结果,都是他一人之过。他自己的罪孽,怎能让子民来偿赎

“都别打了”

他突然高声道。

在他的命令下,凉州城门大开。

攻守双方的兵士都愣住了,停下手中动作,望着城里走出一个身着布衣、鬓发未束的人。

只他一个,没有兵器,也没有护卫。

舜朝的兵士认出此人,这不是他们的太子殿下么

滚滚烟尘中,傅陵径自走到阵前,凝望着残败战场。

忽然,他在两军面前跪下。

“我乃舜军主将傅陵。”他朗声道,“凉州之祸,皆由我一人而起。”

他详细讲了这几场动乱中,他是如何煽动流民,如何发动战争,如何越搞越糟其中是是非非,在他口中都成了自己的罪责。

讲着讲着,他看到凉州军士看他的目光转为愤怒,含着仇恨。

“凡此种种,皆我一人之过。今以身谢罪,诸般怨忿,加于我一身。我之后,请息兵戈。”

一阵长久的沉寂后,一名凉州兵士遏制不住自己妻离子散的愤怒,朝前方跪着的人射出一箭。

那箭颤颤巍巍,力道有限,十分好躲

对方却并未躲开。

接着,是数十支箭,从各处射向同一个目标

傅陵一支也没有躲。

众人只看到血流汩汩,那像刺猬一样的人面色坚定,直直倒在血泊之中

却听不见他失去意识前最后唤的一声

“陆先生”

亘古长夜破晓,军士们放下了刀剑,这场战争就在舜国举哀中终止。

从那之后,边境归于平静,凉州仍归舜管辖,十年未生战事。

傅陵死后看到这些,只觉得欣慰,将死前那声轻唤补完

“陆先生,你想要的边境安定,终有一日实现了。”

“陆先生,学生没有忘记你的教导,为天下人而死。”

“陆先生,我”

似乎有什么卡在喉管,他忽然觉得自己没资格多说一个字。

他本是不配的。

重生之后,他不想一心扑在政事上,也不想要什么地位权力,他只有一个最单纯朴素的愿望

他想要陆子溶在他身边。

可即便如此简单的心愿,上天也不给他满足的机会,用一场大火了结了他全部的希望。

他失去了一切,可他甚至抱怨不得,连掉一滴泪都没资格。

他是自作自受啊。

如今,芭蕉小筑的旧址上,新建的阁楼叫梧桐小筑。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可他的陆先生已经彻底离开了他,即便死上千万次,他也只能孤身一人。

傅陵埋下头,身子蜷缩起来,藏起痛苦神色。

倘若将他最重要的东西夺去,那么他重活一世的意义又在哪里

渐渐地,他浑身无力,似乎有些撑不住了。

“嗖”

突然,一支箭在他耳边擦出疾风,被他下意识堪堪避过。

傅陵一惊,这可是东宫之内防备森严的宫殿,谁人有本事对着他放出冷箭

接着又是几支箭朝他射来,这时侍卫已经回神,纷纷护在主人周身,挡下乱箭。

举目望去,箭的来处,是假山后近二十名黑衣人。

傅陵心下一沉,这些天重修宫室,不少侍卫都被借去帮忙,加上现下是用饭换班的时候,跟在他身边的人手太少

这刺杀之人不仅精心布置,还对东宫十分了解。

他身上累得很,没有反抗的力气,只管取剑随意与对方缠斗,却发现那些黑衣人招招冲他而来,直取要害,显然是要他性命。

双方力量不均,傅陵这边逐渐支持不住,一不留神,手臂上一疼,前世让人戳过的地方竟又挨了一剑。

这次没直接给他戳残废了,但相似的疼痛却勾起回忆。悲痛之下,他蓦然抬头

那黑衣人的手腕上,竟戴着个和陆子溶一模一样的镯子

就连珠子的颜色和花纹,都是一模一样。

有时他也在想,毕竟没有见到尸体,陆子溶会不会没有死,而是从火海中逃生了

然后立刻否认自己的想法。东宫戒备森严,陆子溶一介文人,能逃到哪去

他明知无用,仍派了数百人,到大舜的每个州去搜查,掘地三尺也要将陆子溶找出来。

原以为一切不过是他的自欺欺人,但看到这些黑衣人,傅陵忽然想起前世来救陆子溶的,那个叫致尧堂的地方

陡然而生的狂喜催出一股力量,从脚底攀上头顶。傅陵倏而大吼一声,提剑刺入黑衣人的肩部。

对方跪倒在地,傅陵上前掐着他的脖子,高声问“陆子溶现在何处”

那人淡然望了他一眼,面无波澜地将手中剑插入胸口。

死士傅陵抽了一口凉气,将剑尖对准了下一个敌人。

方才还虚弱颓丧的人忽然如有神助,砍瓜切菜般放倒数人,每一剑下去,都要问一句「陆子溶在哪」。

致尧堂纪律森严,自然无人理会他。

他与赶来的侍卫一同逼死几个黑衣人,其余的见势不妙撤退了不少,只剩最后一个被堵死在角落。

才入致尧堂不久的年轻人走投无路,望着凶神恶煞的任务目标提剑而来,他原本抱着必死的决心,却见那位太子殿下卸下他的剑,接着把自己的也扔了。

太子上前两步,突然握着他的手,眉头紧锁,神色绝望而悲伤,话音也十分卑微“我求你告诉我吧,陆子溶在哪里我不能没有他你放心,我不害他,我待他好”

“我不会说的”

年轻人被对方这样子吓呆了,只管按着堂里教的,如任务失败万不可被俘,遂取下一颗腕上珠子,吞入口中。

在他倒下去的一瞬,仍听见喃喃的话音“求你陆子溶”

傅陵跌在血泊中,久久失神。

目睹全程的侍卫头领劝道“方才他说的是,不会将陆公子的行踪说与您,而非此人已不在人世。”

傅陵蓦地抬头望着这侍卫。

“不过这伙刺客欲取您性命,不知可否与陆有关。您与他们打交道,须得谨慎。”

是陆子溶要杀他么傅陵心中又是一痛,克制住话音的颤抖“致尧堂所在何处”

听到这个名字,几人交换了一下信息,最后禀报道“只知道在故齐国之地,有说凉州,也有说宁州的。江湖势力,总归要隐藏。”

傅陵黯淡的眼神中终于泛起光亮,“正好。孤新接掌齐务司,是该亲自去一趟边境。”

“他那么在意我,杀我怎么可能。”

陆子溶进驻凉州官府后,便埋头于案卷中。他刻意把动作放得很慢,待致尧堂将钱途救出来送到凉州,便让他同自己一起。

一边帮忙,一边时不时去罗大壮手下办公的地方转一圈,名为询问,实则指手画脚,参与凉州政务。

陆子溶知道,凉州独立不是最终目的,他要让凉州百姓过得好,就必须在官府安插自己的人手。

好在此时沈书书案并未爆发,钱途虽然收过凉州人不少好处,但这似乎并不直接导致仇恨,罗大壮等人对钱途尚且友善。

这更让陆子溶确定,前世决裂的局面是人为的。

一月之后,陆子溶带着钱途得出了结论,与凉州官员商议过,便择日前往舜朝齐务司驻凉州处。

凉州官员大多出身林田之间,也不懂什么谈判的礼数,让手下人扛着大刀锄头便来了。到了门口,前头的一个提辖大吼道“喂,舜国人,赶紧从这里滚出去凉州不欢迎你们”

齐务司官员被这架势吓得躲进衙门里,只有为首的员外郎无法逃避,壮着胆子回应“我朝早与凉州盟誓,派官员进驻城内,施恩布泽,救济民生。你们何故出尔反尔”

那提辖被噎了一下,旁边的文官便接上“救济民生你们不就是想要凉州的盐么最好的盐给了舜朝,你们却给百姓最次的糙米这就算了,你们还要改凉州的习俗礼仪,你们这是要把凉州并入舜朝”

舜朝的确是这样想的。员外郎仍梗着脖子道“这些都是京城传来的旨意,与齐务司无关。我们原先的陆司长可是一心向着凉州的。你们今日这般,舜朝必不会答应,你们可想好后果了”

“我管你谁的旨意,总归舜朝容不下凉州,给我滚”

眼见着这边抄家伙要上了,却被一声低低的「等一下」打断。这声线并不响亮,而是淡漠中带着些许冰冷,却立刻安抚了吵嚷的队伍,他们退向两侧,让出一条道路来。

道路尽头的巾车上走下一个身形,他仍着惯常的素色衣裳,不起眼的素淡反衬出他精致的眉目。可如此费心的雕琢,却铺满凉意,刺得人别开目光。

他咳了两声,面上沾染些病容,缓缓行至前方,对那一脸愤怒的提辖道“消消气,带兵器只是为了威慑,这时候和舜人打起来,只会两败俱伤。”

“这位许员外我了解,是听得进话的明白人。”

许员外曾是陆子溶的手下,听到这话快哭出来了,“陆司长,您怎么帮着凉州说话啊”

“我并非帮着凉州,我是帮着凉州人。我不在乎凉州由谁执掌,我只关心这数万生民的生计。”

陆子溶徐徐道来“我这些天查阅凉州户政、货商案卷,发现农林渔牧虽不繁荣,但自给自足当是够了,不需要舜朝的接济。反倒是舜朝每年从凉州买走的盐量惊人,虽说也有其它州临海,但舜朝不通晒盐的技法。这些数字皆有案可查,若两州不再通商,谁的损失更惨重许员外,明白我的意思么”

“而凉州也不要什么,只要舜人从州内撤走,恢复正常关税,货品以市价买卖。各自安生,互不干扰,足矣。”

许员外早就听得愣住,连带着一众舜朝官员,谁也不知说什么好。陆子溶见状无奈,露出薄薄的笑意,上前拍了拍昔日下属的肩,“回去就这么回话,就说我们带着家伙来的,没你的罪过。舜人从未心系凉州,莫在边境蹉跎光阴了,尽快回京吧。”

说罢抬高话音“三日后,我们再来送许员外。”

许员外算计明白了,连连道“三日之内,我们一定收拾妥当。”

这天傍晚,钱途吩咐人在衙门里摆了一桌大餐,算是提前庆功。上辈子针锋相对,如今却围坐共食,陆子溶想起往事,难免恍惚。

凉州官员们不讲究,半壶酒下肚就聊开了,带得钱途也说“你们就是这些年太依赖舜朝,忘了凉州本身就能自给自足。等此事过去,咱们一同修一份与舜通商的法令”

几人附和“陆公子和钱公子才华横溢,政事上还要多仰仗你们啊”

罗大壮却阴着脸道“咱们”

钱途连忙讪笑,“自然是罗知州牵头,我们几个出谋划策嘛。”

陆子溶在一旁留一耳朵听他们交锋,一边想着,营救钱途的队伍完成了任务,那边刺杀太子的想来也快了。等太子一死,齐务司要乱,凉州的事便更加顺利。

关于刺杀太子这件事,他想的都是于凉州、于舜朝有何影响,至于太子是什么人,他早已忘记。

然而没等到喜讯,却先等到了变数。

三日后陆子溶恰好咳得厉害,没去看现场情形,只知道舜人没走。

听转述,是现场突然杀出了一伙年轻女子,自称是玉盈会的人,引来不少百姓围观。她们挡在队伍前头,冠冕堂皇地说了一通凉州不该脱离舜朝的理由,最后问在场的百姓作何想法。

玉盈会里都是伶人,在当地声望颇高,至少比闲来无事便欺负百姓的罗大壮等人高。再加上玉盈会似乎提前在百姓里安插了自己人,众人竟一边倒地支持她们的主张。

最后还是钱途做主,暂且把赶人的队伍带了回来。他哭笑不得地和陆子溶说“再不收手恐生民变,若论威望,凉州百姓最敬重的就是您了,不如您再去一趟说服百姓”

陆子溶微微摇头,“凉州独立之事不急于一时。我倒是好奇,一个由伶人组成的帮会,明明只在凉州活动,为何要介入凉州与舜朝之事。”

当夜,陆子溶回了一趟致尧堂在凉州的据点。暗中调查这种事,还是得交给杀手们去做。

他指派数人,分别跟踪玉盈会有头脸的人物。他自己索性无事,趁着身子撑得住,几天之后便跟了其中一组。

这组一共三人,躲藏在一家乐坊的暗处。等屋里歌声落下,不久便走出一名身材瘦小却容貌动人的姑娘,陆子溶身边之人提醒道“这便是我们的目标,乐坊头牌,沈书书。”

听到这个名字,陆子溶眉心一跳。

这时候沈书书还活着,所以前世那场沈书书案根本就是事后伪造,再把死人的时间往前说。

用一条人命来陷害钱途,谁会这么做

身边的堂众继续道“她每夜表演之后,总会带几人去盐场,今日打算跟上去瞧瞧。”

沈书书自牵了一辆车等在门口,不一会儿,又从乐坊里走出几个年轻女子,依次上了她的车。

“书书姑娘,这是要带大家去哪儿呀”好奇的客人问。

沈书书回以一笑,“回家,我们一起住。”

“这么多人一起住”这是陆子溶身边的人问的,“不是头牌么”

她们赶车离开,陆子溶三人便骑马追过去。起初街上热闹,在马上跟踪也不明显,可到了空旷之地便行不通了。

两名致尧堂堂众施展功夫扒在车底,陆子溶没这本事,遂在盐场入口处候着。

此地临海,是凉州人晒盐的地方,由于面积广大,其中藏着几间屋子并不明显。那马车便奔着其中一间去了。

陆子溶吹了一会儿海风,见两个同伴用轻功落在他身侧。海边的夜晚并不寒冷,他多待片刻,听二人讲述方才所见。

堂众们说,那马车在盐堆里绕来绕去,最后停在某间屋子前,沈书书先下车,对车上某人道“就是这里了,好好伺候吕公子。”

她说着,又去敲门“吕公子,我是书书,给您送人来了。”

车上的话音充满惊惶“要不还是算了吧我总觉得,这样不好”

“吕公子可是从京城来的,让你伺候是瞧得起你。哄得他高兴了,日后带你去京城享荣华富贵。”沈书书道,“你可不只是做皮肉生意,别忘了和吕公子说正事”

那人到底还是去了。接着马车去了临近的房子,重复同样的过程,后面送给的就是吕公子的手下了。末了,沈书书赶车离开盐场,车上剩的几人也不知是送给谁的。

陆子溶目光落在远处,眉头微蹙,思索着方才见闻。

京城来的公子,隐居凉州,正事

视线中有一队人马在接近,陆子溶吩咐道“明日再来。若不便详查,便只管拿些他们做皮肉生意的证据。”

那堂众对他的堂主心存畏惧,生怕漏了什么吩咐,确认了一句“那个什么公子不管他么可是”

“我先走,你们跟上那队人。”

陆子溶忽然打断对方的话,立即牵过马跨上,用力在马背上抽了一鞭,那马便飞奔出去后头二人不明就里,看了一眼远处过来的人马,到底还是听从命令跟上了。

陆子溶没有回凉州,而是连夜回了宁州致尧堂。

他让守夜的堂众将副堂主海棠从床上抓起来,上来便问“刺杀舜朝太子的事如何了可有消息”

海棠揉揉眼,“今天才到的消息,尚未来得及给你写信。刺杀失败了,七人牺牲,五人受伤。”

陆子溶的脸色即刻变得十分难看。

“怎么了堂主”海棠扯扯他的衣袖,“以往也不是次次成功,死人比这多的也有,何时见过你这副表情”

陆子溶没有回答,继续问“为何失败”

“据顾三的说法,他低估了太子本人的本事。此人夺人性命一剑一个,招招要害,根本反应不及,能跑出十几个来已属不易。他边砍着人,还边念着堂主你的名字,逢人便问你去哪了。”

陆子溶听着,目光逐渐沉下去,“他竟还是不肯放过我。此人之无情无义,远超我所预料。”

“那可不一定,”海棠在一边抱着胳膊,挑眉道,“说不定他抓你,是因为想你了呢。”

陆子溶知道她一向开玩笑不分时候,并不在意,只是默默走出了正堂。

这里四面环山,阴风不止,着实不是冬日的好去处。陆子溶裹紧斗篷,感觉自己的心沉甸甸的。

方才那一队人马中,那个领头的身形他非常熟悉。稍一对视,只见那剑眉星目、俊朗无双的面容上,昔日的稚气或者朝气都已不在,仿若笼罩了一团阴云,是他看不懂的复杂神色。

傅陵为何会在这里

仔细想想,傅陵并没有死,身为继任的齐务司司长,他来边境视察并不奇怪。

可又为何半夜骑马跑到荒无人烟的盐场来这能视察什么

还是为了找他

陆子溶摇头,原本可以等到凉州事毕后再动傅陵,可如今傅陵要找他,这就是逼他出手。

这时,跟踪的人回到堂里,向他禀报道“那一伙人由凉州边境去了秦州,大约是舜人。他们用的是一块商人的腰牌,找不到名姓。”

陆子溶便点了那人“你去边境守着,倘若再见到那块腰牌,跟上他们,同时给堂里传信。”

对方领命去了。陆子溶又状似随口一问“你说,要杀了那队人马的头领,我们得派多少人”

那堂众十分认真地回答“他们人数虽不多,但我们一路跟过去,发觉其身手过人。虽然比我们还差了些,到底不能掉以轻心。依属下所见,堂主还是多派些人手好。”

陆子溶正要点头,身后一个怯怯的话音问“堂主为何一定要杀那舜国的太子他虽然对齐人不好,却也不至于丧尽天良吧杀了他舜国动荡,有什么好处”

陆子溶稍稍一顿,“不必多问。”

他知道的许多事,是无法说与旁人的。

而后他吩咐道“明日让海堂主选出三十人待命,若发现此人踪迹,立即前往刺杀。”

傅陵来到边境已经有些时日,他四处打听致尧堂所在,常人自不会知道。他觉得一个江湖帮派想来坐落于郊野之间,便尽往荒凉处去。

这日劲风不止,他们经过一处两山之间的峡谷。这样的地形向来是兵家之忌,但他并不觉得在此会受到什么攻击,目光只管四下搜寻。

周围传来异样的声音,由远及近。起初他以为是一团乱草卷在风里,直到近了,突然从草丛中跳出十几个黑衣人

又是黑衣人。傅陵看了看他们的手腕,又是致尧堂的人。

他并未立即出手,而是退到护卫之后,一面吩咐众人应对,一面派两个护卫速去城中求援。

秦州城外有大舜驻军,只要拖住,就可以等到他们来救驾。

山谷中,双方激烈缠斗起来。而附近的山头上,陆子溶持弓箭而立。

他修习的是精准之术,本擅长用针,但今日恐被大风歪了路径,所以选的是弓箭。他弯弓搭箭,向山下调试着准头。

他看到傅陵出招时十分谨慎,护着头颈胸口,倘若照着这些要害射过去,很有可能被他挡下。

好在陆子溶身为江湖中人,总有些不入流的办法。他调整箭尖,对准傅陵后腰处。

行过房的男人,肾气会被消耗,只要找准虚弱之处,就能一击毙命。江湖中不入流的招数,有时候非常好用,前世他有很多次想杀傅陵,其中一半都是这个法子。

只是前世有太多不忍。而今终于对此人心灰意冷,下得去手了。

按照傅陵前世的说法,他在自己作为囚徒来到东宫之前,应该与不少人行过人事。所以即便此世未曾与他见面,这办法应当也是管用的。

举起弓箭的瞬间,陆子溶眼前闪过不少画面,最初小傅陵可爱的样子很快被之后的凶狠残暴掩盖。

傅陵可以残忍地将自己的恩师吃干抹净,就可以这样对待任何人。

不仁一人,则不仁天下。

陆子溶闭了闭眼,拉紧弓弦,蓦地放开。

他曾因为傅陵不肯相救而死,就当是天道轮回,一命还一命吧。

那支箭不偏不倚地射过去,正中傅陵后腰处。他动作一滞,随即分出一只手拔出箭头,而后继续与攻击他的黑衣人对打,将胸前护得更紧。

陆子溶站在山头上向下望去,心下疑惑。他的穴位找得很准,按说傅陵应当立即倒下才对。或者是傅陵年轻气盛,要更迟些

又等了半刻,他见己方优势明显,只有傅陵仍然活蹦乱跳,便在几名堂众的保护下到山谷里察看。

那边傅陵腰肾处让人射了一箭,只觉得莫名其妙,哪有人会把箭射到这里,能有什么用处。

他拔了箭继续打,却发现这根本打不过。虽然双方武艺相当,但对方人数是我方的两倍,为今之计,只有拖到援兵赶来

这时他发现从山头下来几个身影,一些是黑衣人,而簇拥的那个穿着青色常服不用看脸,只那身形,便知是他那永生难忘的之人

“陆先生”

一阵狂喜冲上头顶,他激动得叫出声来。

什么黑衣人,什么突袭,一切都不重要了,能见到他足矣。

只是与对方目光相对的刹那,他却突然明白

陆子溶会出现在这里,说明要杀自己的就是他。

“为什么”傅陵没有停止打斗,却仍用哀怨悲伤的目光望了一眼陆子溶,“陆先生,我是你一手带大的,你忍心吗”

陆子溶并不理他,转头问身边的堂众“为何还不起效此人有何异样”

几名黑衣人只管摇头说不知,有人问“堂主,现在怎么办”

“再等等。”陆子溶干脆道,“等我方才那一箭起效。”

“那堂主您快些远离吧,这里危险”

话音混在傅陵的「我做了什么错事你为何要这样对我」之中。

眼见着太子的护卫一个接一个地倒下,他一个人单挑五六人,越来越吃力。致尧堂众人听自家堂主说暗箭很快会发作,都做好了擒他杀他的准备。

忽然,远处传来沉闷的马蹄声。

陆子溶侧头望去,竟来了一大队人马,少说也有上百人

他暗叫不好,就在这一晃神间,两个对方护卫直向他扑来。大约是他们听说此人是堂主,便全然不管旁人,似乎一心只想对付他。致尧堂众人也被援兵分散了注意,一个不慎,陆子溶便被一人一边生生拿住。

陆子溶身上没有硬功夫,毫无反抗之力。让堂众来救兴许还能一搏,可援兵在后,这时候冒险救人,更可能全军覆没。

陆子溶心下一沉,只犹豫了片刻,便朝堂众们道“快走”

“堂主”虽然大部分堂众都瑟缩在后面,仍有两三个人要来护他。

陆子溶全身被人束缚,只管高声道“不要管我”

“是我判断失误,后果该由我一人承担。”

“我本就是将死之人,你们该回堂里做大事”

尽管他这样说了,那几人仍无意回去,陆子溶无法,突然手臂用力挣脱钳制,迅速将腕上的珠子褪下一颗放入口中。

几名堂众顿时愣住。

致尧堂的冰裂竹纹珠,只有外壳漂亮,而里头包的则是致命的毒物,可使人肝肠寸断。

“堂主”众人惊呼。

堂主居然为了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地离开,服下毒药

到此地步,堂众们别无选择,不得不先离开此地。

一边走,一边不断回望。

他们的堂主

援兵见对手逃走,亦追逐而去。

这边山谷里,傅陵见到陆子溶的行为,心中陡然一紧,连忙过去察看。

“你吃了什么”他大吼。

陆子溶此时神色安详,低眸道“毒药。”

才一说完,他的嘴便被扒开,傅陵将手指伸进去,想要按压他的嗓眼。

“不必费事了。”陆子溶抓着他手臂挡住动作,淡淡道,“吞下便会融化的,没用了。”

“吐出来”

傅陵开始拍他的背戳他的腹部催吐,被他拦住,又疯狂地摇他的肩,“你给我吐出来我不许你这么做”

陆子溶全身逐渐松弛下来,软软地向后一靠,正落在傅陵怀里。他无力地垂下眼睫,最终合上双眼,只留下一句极轻淡的“放过我吧”

“陆子溶”

傅陵像疯了一样,拉他的手臂拍他的脸颊,拼命摇他的双肩,试图唤醒他,“你醒一醒,陆先生,你睁眼看看我,我”

他表情扭曲,满眼是绝望,“我不能再失去你”

如同失了魂一般,他望了昏睡的人许久,忽然想起什么,立刻跳起来抱着怀里的人,大叫道“大夫大夫呢”

说完又发现根本没有大夫跟来。他只得跨上马,将陆子溶放在身前,猛地一抽马鞭,绝尘而去。

陆子溶恢复意识时,只觉得从头到脚都在发冷发疼。鼻尖全是药味,他勉强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身处一间古朴雅致的屋子里,一看便是精心布置过的。床头摆着水果,地上煎着药壶。

他正讶异自己为何还活着,发出的窸窣声响却惊了外间的人,门被吱呀一声推开

傅陵从那天起似乎没换过衣裳,仍穿着山谷中那件,面上满是疲惫,看上去很久没好好休息了。

尽管如此,他仍绽开一个灿烂的笑,“陆先生醒了”

陆子溶见到此人,眉头紧蹙。

原本他选择服毒,除了让同伴安心逃跑之外,更重要的原因是,致尧堂不能留把柄在傅陵手中。否则顾忌着他的安危,许多事便不能放手去做了。

还有一条,他不想再受前世那般的屈辱

如今傅陵不仅找他,还非要留他性命,其居心叵测。

“我为何还活着”出口的话音不带任何感情,只是单纯的询问。

第一句话便如此冷漠,傅陵怔了怔,很快又貌似不在意地笑出来,“你们致尧堂的毒该换换了,十年前还无解,如今不少大夫都会了。”

听闻此言,陆子溶暗呼大意,这毒从齐复手中传下来,一直便是这么用的,谁知道竟让人解出来了。

“这毒和你体内原本的混在一起发作,虽抢回一口气来,却会下肢无力,须好生调养,十天半个月不可下地”

“傅陵,”陆子溶直呼他大名,话语中好似结了层寒冰,“将我留在手里,致尧堂也不会屈从于你。你若想从我口中撬出什么事,尽管来试,看我受不受得住你的刑。”

“我不是”傅陵脸色耷拉下来,眸中涌动着陆子溶看不懂的复杂心绪。

他坐到榻边,握住陆子溶一只手,言辞恳切“陆先生,这些天我到处找你,快把大舜都翻过来了,只为了能见你一面。我只想好好照顾你”

与此人肌肤相触令陆子溶感到十分不适,他干脆地抽回手,多看了对方两眼。

他感到十分迷惑。

傅陵向来油嘴滑舌,可这时候还在他面前作这副姿态,想从他手里得到什么

无论什么,他都不会再给了。

“你听着,”陆子溶艰难地坐直,一字一句,“你留着我,从我这得不到任何好处,反而会平添麻烦。我若是你,从现在起就在原地坐着,什么也不要做。”

他说着,忽然用了全身的力气,从床头的果盘里找到一把小刀,举着便要往自己颈上划去。

选在这个地方,如柱血流喷出,不给傅陵再救他一次的机会。

他既已被擒,发挥不了什么作用,死就是最不坏的结果。

死在现在还是一年后,于他而言没什么分别。

刀尖即将碰上肌肤的一瞬,他握刀的手忽地一疼,脱力将小刀甩了出去。他整个身体被人压在榻上,小刀划破身上那人的衣袖、大臂,和血滴一起落在地面。

傅陵的表情因疼痛而抽了一下,他却只是稍作止血,而后缓缓俯身抱住面前人,像儿时一样将脑袋埋在他肩头,藏好痛苦的神情,故作撒娇的语气“陆先生这么不想见到我呀宁可不要命,也不想留在我身边”

陆子溶浑身僵住,这姿势让他回忆起前世某些令人作呕的画面,即便斯文如他,也道了声“滚开。”

声音不大,也并不严厉,却自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气势。

傅陵似乎自知做得过分,乖乖退了出去,垂首站在床边,突然问“先生为何要杀我”

“为民除害。”陆子溶脱下被他触碰过的外衣,再不想看见他,向里翻身,“你出去吧,我累了。”

他并没有多累,只想离这个人远一点。

而傅陵原地立了良久,又往他跟前坐了一次,柔声道“先生累了便歇着,我在这里坐一会儿,就看看你,不搅你。”

“出去。”

“好吧。”傅陵低低叹口气,起身给他倒了两碗什么东西放在床头,“汤药煮好了,你记得趁热喝。还有这个,这是山药百合粥,你从前喜欢的,不知如今可还合胃口”

他将屋里尖锐之物通通收走,“我就在门口,有何需要叫我便是。”

门在身后关上,陆子溶撑着床榻艰难起身,朝窗边吹响了呼唤白鸟的哨声。

现下他不敢写信,这样做只是让白鸟知道他的位置。

吹过哨声,他醒醒睡睡几回,便收到了海棠的来信。

信上说,那日他被俘后,赶来的大军并未放过其余致尧堂的杀手,而是一路追赶他们。按照致尧堂的规矩,任务失败撤退时须分散行动,方不至全军覆没。

然而这一次,致尧堂中有人因堂主被俘心生畏惧,不知该往何处逃跑,竟逃回了宁州的总堂带着追兵一起。

官府对这些江湖门派向来没有好感,在总堂大打出手。人员伤亡数十,连带着财货也一并被夺走。

陆子溶闭了闭眼,这一切都怪他判断失误。原以为用箭射中傅陵后腰的穴位便能致命,可看目前的情形,傅陵肾气强盛,应当是尚未行房怎么可能

他摇了摇头,傅陵有没有行房与他何干。

信上还问他被掳在何处,说只要堂里恢复元气就尽快来救他。但陆子溶看出了他们的勉强。

虽说致尧堂最重要的是人,但没有钱货也寸步难行,更何况有不少人带着全部身家来投奔。他病成这样,救出去太过费事,致尧堂又要置办货物,又要给伤员治病,哪还分得出神。

既然傅陵暂时没有动他的意思,也不必急于一时,倒不妨陪他玩玩。

于是他提笔回信,说自己暂且没有危险,却不知道身在何处,让致尧堂安心整顿,不必管他。他也的确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接下来的日子里,陆子溶腿脚疼得无法离开床榻,加上身子虚弱,每日醒来便吃,吃了便睡,倒是过了一段清闲时光。

唯一恼人的,就是傅陵干脆把书桌搬到了他门口,每日处理政务都在此处。他但凡动作大了一点,就要进来看看他怎么了。

态度倒是挺好,就是实在有点烦。

那边傅陵一直被赶出门,也十分不解。

根据陆子溶前世的说法,此时他的陆先生应当早已对他情根深种才是,为何真正面对他时,竟冷漠至此

难道是因为「为民除害」可这个时候,陆子溶应该不知道他在凉州干了什么缺德事才对啊。

最后他只能解释为,陆子溶才中了毒,如今尚不清醒,所以脾气古怪。等他好起来,想必就能想起他和自己是什么关系、他对自己是什么感情了吧。

傅陵想着想着便笑了。他此时仍有不少温柔旖旎的想象,只等陆子溶的改变。

这天陆子溶睡醒,见床头放着两碗汤水,一碗是大夫配的药,他如常服下。另一碗看着甜腻的东西,估计又是傅陵怕他被药苦着,他没动一口。

擦干嘴角,他侧头看见一只白鸟停在窗边。鸟儿不知他行动不便,离得那样远,让他忍着疼痛,费了好大力气才够着。

这封信看完,陆子溶哭笑不得。虽说致尧堂有规矩,任务如若中断就改日续上,不可彻底放弃;可如今他们元气大伤,竟还想着那调查玉盈会的任务,给他送来厚厚几页资料。

下头的人敬业,他也不好再劝,只表达了一下关心,便将几页读完,提出了进一步调查的建议。

他们想查就查吧,趁自己还活着。

他将写好的纸折了几下,勉强撑起身子,艰难去抓窗上的鸟。不料在这时,门却被推开,他认得那是傅陵的脚步声。

纸条从他手中掉出,正好落在傅陵的脚边。

自然,不是他方才写好的那张,而是他事先准备的那张。

他猜不到傅陵找他救他的目的,他推测或许和致尧堂有关。于是他编了不少致尧堂的消息全是错误的写在纸上,就预备着万一哪天传信被发现,好用来掉包。

“哪里来的鸟,这是帮先生传信呢”傅陵躬身捡起纸条,状似随意道,“先生的信掉了。”

陆子溶做全了戏,冷冷道“给我。”

傅陵拿着那张纸在眼前端详,“先生写的什么信,让我看看可好”

“不好。把它给我。”

傅陵开始拆那张纸。

统共被折了三折,他一折一折地展开,动作极为缓慢,眸子也垂着,看不出心绪。

然而在他即将打开最后一折时,动作却顿住,没头没尾是一句“先生这里头,可有让人救你出去”

“没有。”陆子溶不知其用意,随口回答。

傅陵忽而粲然笑开,将那纸折好,上前两步放回陆子溶手心里,“只要先生不想着要离开我,传什么信都好,先生不让我看,我就不看了。”

见此情形,陆子溶蹙了眉。他更想不通傅陵的意图了。

此人不该对致尧堂感兴趣么那为何不看哪怕猜到是自己故意写些相反的消息,看了也多少有些用。

况且,他若想从自己这个堂主身上下手,这么些天早该行动了,没必要把自己完全养好。

难道,他的意图和致尧堂没有关系那还能是什么

“哎呀,陆先生又没喝。每次给你放两碗,你就喝一碗,你这是伤我心啊。”

傅陵将那碗汤水捧来,坐到陆子溶身边,“先生尝尝吧,这是桂花糖水,散寒止痛的,很甜。”

陆子溶本不厌恶那东西,让傅陵这么一逼,反倒毫无食欲。他侧过身,“不吃,拿走。”

“就尝一口嘛,”傅陵做出一副可怜模样,舀一勺送到他嘴边,“我亲手做的,做了好久呢。”

陆子溶转回来,目光在他身上停了停。

他很想将整碗汤水都扣在傅陵脑袋上,但如此粗俗的事有损他的体面。

“你亲手做的那不应浪费。”

陆子溶不带丝毫感情地,接过那碗东西,转手便倒进了榻边的花盆里。

作者有话说

花狗男人莫挨老子

文案的捅刀子剧情在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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