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似水相思无尽时(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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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初五时,蔡评事的失踪已经从旷工成了鬼故事。他的亲眷就在城内,家主除夕也在外面应酬,三两日不归尚且说得通,过了五日还未有消息,妇人便到丈夫的同侪那里打听。
卢校三听得不对,跟着去其家中探看。蔡霖那日赴约匆忙,案头还起草了半份公文没有写完,上书“结醴泉坊浑壁诉旧神观鱼玄机女道贩禁药一案”,开头写“原告浑壁述案情有误,系冤告,……愿佐证被告清白,无赔偿,无异议,……自陈却案。”后面还应附大理寺卿的评语和批阅,蔡霖自己和浑壁的签名也尚未画押落款,这张纸拿到大理寺里,只是废纸。
公务未完,不至于撇下这么多天不管。大理寺的官批判正邪,结怨不少,六部九寺里除了兵部就数大理寺的官吏最易折损。所以这蔡霖数日未归,十有八九已经丧命;卢校三做了十五年的大理寺吏,心中对这种飞来横祸早有准备,因为若单纯是绑票,五日过去,赎金的数目早已随着蔡霖的手指头送到家门口了。
不是绑票,也不是有人寻仇报复。因为“报复”的事,不留名字不能叫报复。
他猜到蔡霖的死只是大局中的一步,那未留名字的凶手,目的不在蔡霖,而在棋局上更大的胜利。他们要被这伙人算计进去了。
蔡霖夫人在他身后哭哭啼啼。他伸手拿走了那纸未完的公文,回头解囊给了这女子一些钱,安慰道:“蔡公的下落,大理寺会查清楚的。夫君回来之前,夫人可要照顾好自己啊。”
蔡霖夫人哭得更凶了。
卢校三提着刀走出升平坊。元月积雪未消,而天空晴碧,日色已变得澄澈可爱。这样干净的天下面,每日都在发生耸人听闻的血案。他做大理寺官,知道长安每年凶杀案件匀摊下来,每半日就要死一个人,而他同侪蔡霖的命,如今可能也要填数。
蔡霖是他的老相识。此人谨小慎微而略显迂腐,可一到酒桌上便是众人的活宝,大理寺小官们聚在一起必然请他。他在这评事位置也做了六七年,不求进取,只想大隐于市。这样的人凭什么该死?
若是连他都该死,自己何尝躲得过?九品小官的职称,既不是护身符,也不是金令牌,保不了他这蝼蚁的长寿永康。
回大理寺的路上,他将怀里那张未成的结案书翻来覆去读了许多遍。去年浑壁来时,直接一官司报在大理寺卿范栋那里,层层下递才落到他和康南平头上。结案文书却偷偷摸摸找蔡霖这样的小官做,大理寺门前连面也不露一个?鱼玄机这一桩绝非冤假错案,满城的极乐丹生意都是她的罪责。浑壁自陈误报,暗中必有机关。
但他也不敢贸然去浑宅找宰相的孙子对质,乃至这结案的决定到底是不是他下的,暂时也说不清。他回想去年刚接这案子时,跟康南平那小子一起到武宅去,李寺正亲口警告过他,说这禁药的案子里背后势力盘根错节,再纠缠下去必会拖大理寺下水,如今应验了。
蚀月教通外国、贩禁药这两桩案子现在都走到了死胡同,其余的小奸小盗亦不足以一举扳倒这百足之虫。他苦思了一路,而最终只是摇摇头,觉得这根本不是一介大理寺吏应该想的事。
康南平坐在司门里喝茶。年关官司繁多,团圆时节,兄弟反目互相杀起来,儿子弑父、妻妾争宠打得你死我活,这些卷宗集起来有十来本。他对这些鸡毛蒜皮的案子毫不在乎,只想守个大的,立了功便是升官扬名的事。听说蔡评事其人自开年便遍寻不到,这件案子倒是勉强值得一查。
卢校三回府了,他跳出去迎在门前,问:“如何?”
卢校三只是摇头,也没把那纸结案书拿出来给康南平看,瘫下来叹了好一会儿的气,搓着头皮。
康南平笑道:“这回又是‘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了?”
卢校三没说话,呆坐了片刻忽地起身,到案牍库去翻找了一回,俄尔冲出来说:“玄机女道那本极乐丹的卷宗呢?”
康南平吃了一惊,没料到他从蔡霖那一回来便提这事,吞吞吐吐地说:“南平、南平拿了。平日常翻看,存在库里不方便,就……”卢校三心头起了无名火,打断道:“拿来,烧了!”
那是康南平的宝贝,还指望用这案子立功的,骇了一跳,两手护住自己的书几不让动。他大惑不解,问:“这是本朝重案,即便卢兄烧了,寺卿范公也记得这案。原告尚未撤案,怎么可以焚毁机要文书!”
卢校三初时冷笑三声,紧接着变得癫狂,最终归于绝望:“范栋会记得这案?他巴不得从未听过这桩案子!你全忘了最开始我说什么?范公之所以托蔡霖把案子交给我们这两只蝼蚁,一个是胆小鬼、一个是黄嘴雀,就是因为我俩不成事!小奴在做什么青天大梦,你是不是吃饭睡觉都抱着这卷宗,想要一飞冲天去?!”
康南平听得热血冲头,但当即又浑身冰冻,原来前辈早把他的巴结奉承看在眼里。然而片刻他就冷静下来,目光如箭:“卢兄有事瞒着我!”他猜到蔡霖已遭横祸,否则卢校三不会如此激动。
卢校三的劲头旋即消灭八分,步子退了退。他一直退到身后的书几边,顺着腿儿再次瘫坐下来,埋着头苦闷地说:“禁药的案子太烫手——那时候李寺正早对我说过不要再查下去。我就是再不听谁的、也该听他的……想也是,否则范栋为什么不自己经手这个案子?”
康南平疑惑:“哪个李寺正?”
“我已带你见过他了。武宅门前那个算命的,你记得?四年前,……不,如今是五年前了。五年前也是为了旧神观的主儿营金器这一件案子,一时跳得高了些,竟然被一道圣旨贬掉了官袍,当时的大理寺卿亲解他到城门外,看着他被人押送流放海南。后来我与数位密友联合,让他以假死脱身,他自愿回长安来做大理寺的暗桩,卧底于武宅前。照理说世上最恨玄机女道的人就是他,连他都劝我停手,你还听不懂这里的水有多深?”
康南平语塞,一时没说话。
卢校三抬起眼睛:“你跟那浑宅的贵公子走得近?”
康南平连忙说:“算不上,算不上。”
卢校三冷声道:“他有异动。你也自重,即便高山大树宰相府,也不是你的避风港。”
那日浑瑊大病,他去送礼,浑壁见他到府中来寻柳爱娘,神色便有许多不对的。诚然他找柳爱娘是因为得了房瑜的好处,确实不想让浑壁知道自己现在两头迂回,然而浑壁在柳爱娘的房里,更是怪了。
这局棋现在错综复杂,稍不小心就要粉身碎骨。长安官司和武宅沾边的从来不是好差事,卢校三露怯,康南平可以理解,毕竟若输不起,抽身而退是不错的选择。去秋蔡霖也曾来找过自己,劝说他别与蚀月教徒纠缠,有损为官的形象。
现在蔡霖死了。
他脑际无数思绪像旋风一般地转,紧紧拧着两道眉头。见卢校三还在一边捂着头痛吟,健步走上前扶起前辈,拍了拍这颓丧之人的肩膀,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卢兄,我要查。我要查下去。就算千难万阻挡在南平身前,如何凶险的虎穴,南平也拼命一闯!不就是一条命?家中父母有兄弟赡养,我也还未成家,没有牵挂。卢兄要我抽身,无非是怕我吃力不讨好,然而这难道不是南平本该做的?他们行的难道不是《唐律》上要受刑的恶事?!我是大理寺官,偏要管!”
卢校三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想起当日,李公虽然阻拦他查案,但是也曾夸赞康南平“洁白正直”,信得过这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如今耳听他这番豪言壮语,心中亦有些波动,或许这看起来略有些莽撞的蛮犊真能逆转乾坤。
“你当真?”
康南平的脸上却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诡笑:
“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