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七章 沈先生可以用任何方式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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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莲那时很小,我本来已经忘了。但现在我记起来了,小莲当时吟唱了一首古诗,那首诗是宋代写的,开头为‘阳月南飞雁,传闻至此回。’”张志磊声音说着,松开手掌。
手掌上托着一只金碧辉煌的金锁。
张道成盯着那金锁,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不承认你是少教主,永远不会承认。可我承认你是一个好孩子。”
“还给你。”张志磊的左手掌向前伸出了一尺。
“不用还,小莲活不了几天的。梦鸿教主已将诛杀三大武圣的命令传向了各大门派。江湖中想杀我的高手太多了,他们杀不了我,可他们会杀了小莲的。”张道成的目光也转到小莲身上。
小莲不知不觉间已从石桌旁站了起来。
“你没有亲朋可以照顾小莲?”张志磊的左手掌仍然向前伸着。
“亲朋,谁敢成为我的亲朋?谁又会成为我的亲朋?不过……小莲有一个……一个母亲。她应该能照顾小莲,只是我……我找不到她,小莲也找不到她。”
张道成的眼中似有一滴泪珠。却迟迟滴不下来。
“我会找到小莲的母亲。”张志磊的声音恢复了平挣。
他来到惊天峰下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说了这样一句话。
可他现在觉得自己早就在准备说这一句话。
他是梦鸿教的少教主,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应是唯有他才能说出。
“扑通!”张道成竟然向张志磊下跪:“张道成死可瞑目了。”
张志磊转过身,向亭外走去:“我不想当着小莲的面杀你。
张道成眼中的一滴泪终于滴落了下来。
他站起身,默默地跟在张志磊的身后,走岀凉亭。
“爹爹!”小莲大叫着,向亭外扑去。
张志磊袍袖微动,左掌上的金锁飞向了小莲。
小莲的身子一倾,感到一只大手在推着自己。
那金锁飞行的速度很慢,就像一片金色的羽毛漂浮在空中。
金锁每向前飞一尺,小莲就后退一步。
小莲的眼前一片模糊,看着父亲的身影愈來愈远,最后消失在竹林。
竹林外是一片平缓的山坡。
坡上开满野菊花,一只只蝴蝶飞舞在花丛中。
张志磊站在山坡上,背对着张道成:“你看此地风景可好?”
他说话时没有转身,也没有回过头来。
张道成放眼四顾。但见山坡旁有一片高大的苍青色山崖。崖顶上生满虬松怪柏,崖缝中沁岀一道道清澈泉水。
阳光从崖顶洒下,散落在泉水中,幻起片片七色彩光。
“埋骨此处,复何有求?”张道成淡淡地一笑。
“你出剑吧。”张志磊握着松纹古剑的右臂在慢慢抬起。
“张道成虽然杀人如麻,可从不背后向人出剑。”
张志磊转过了身。
“呼——”就在张志磊转过身的一刹间,张道成连人带剑跃到了空中。
张道成跳得很高,袍袖飞扬,好像一只巨人的青雕。
张志磊立在黄花丛中,一动不动。
他手中的松纹古剑也仍插在鞘中。
张道成的身子在空中一旋,掠向高大的山崖。
张志磊眼中闪出一丝异色。
张道成的双足在高崖上奋力一蹬,借着一股无比巨大的反冲力,头下脚上,双手一齐握在剑柄上,身子飞旋着扑向张志磊。
这是张道成擅长的“霹雳剑法”中最普通的一招——丹凤朝阳。
但这招最普通的“丹凤朝阳”里已包含了他毕生修炼的精华。
张志磊听着空中呼呼大响,却并没有抬起头来。
他知道,张道成正盼望着自己抬起头来——
旁人的一招“丹凤朝阳”便到极致,剑光可抖起十二道。
张道成的“丹凤朝阳”可以抖起三十六道剑光。
三十六道剑光道道刺向敌手的要害。
敌手明知三十六道剑光中的前三十五道都是虚光,可谁也无法看清哪是前三十五道剑光,哪是致命的第三十六道剑光。
张志磊能看清张昭行的第三十六道剑光。
可张志磊现在却不能看。
现在阳比正炽,张志磊只要抬起头,就会看到三十六道剑光至少已化为了三百六十道剑光。
在九大武圣中,张道成最善于利用夭时地利。
无数道剑光在同时剌向张志磊。
张志磊手中的松纹古剑突然脱鞘而出——
“当!”一声脆响,所有的剑光瞬间无影无踪。
“噗!”紧接看又是一声闷响。
“啊——”张道成惨呼声中,从空中摔落在地。
他胸口上冒了一团血光。
“‘龙飞苍天’,陈易的‘龙飞苍天’?”张道成艰难地望着张志磊问。
张志磊点了一下头,将抽出的松纹古剑送回到木匣中。
“龙飞苍天”是陈易的“飞龙剑法”中的一种很普通的剑招。
陈易平生杀人不太多,死在他手上的一流高手只有三人。
那三个人全都死在“龙飞苍天”这一招之下。
“可你……你是怎么看出我那致命的一剑的?”张道成再一次问着。
“陈易告诉过我,你的剑招不能看,只能听。你那致命的一剑是我听出来的。”张志磊答道。
虚招声飘忽,实招声凝重,任何高手也无法在剑招的力道上眩人耳目。
张道成再也问不出一个字,大睁着双眼,仰望着天空。
只是,他永远也无法感受到天空的碧蓝。
他的眼前是一片死黑。
他曾对张志磊说死可瞑目了,可最后依然是死不瞑目。
“爹爹!”小莲呼喊着,跌跌撞撞地扑了过来。
半轮秋月高挂在松枝上,一弯清流蜿蜒从花木深处泻岀。
清流跌进湖水里,把天上的半轮秋月揉在水中,揉成一串珠贝。
张志磊踏着湖畔的蓑草,走进一片幽深的密林中。
他的身后紧跟着鬓发纷乱,衣上沾满血迹的小莲。
小莲的眼中依然是一片茫然之色。
她好像仍跪在那生满了野菊花的山坡上,捧着一捧又一棒的泥上洒在父亲的身上。
好像张志磊仍是久久地站在她的身旁,一直站到彩霞满天。
张志磊杀了她的父亲,她似乎应该痛恨张志磊才是。
但张志磊只说了两个字:“走吧!”她就一直跟着张志磊走到了这里。
张志磊走得很快。
她也走得很快。
近十年来,她每天都在大洪山上勤练功法,尤其是勤练法术。
柳林中露出一点灯光。
张志磊加快了脚步。
那灯火闪闪烁烁,看似很近,可张志磊和小莲两人走了好一会,才赶到了灯火跟前。
那是一盏青灯,悬在高高的柳梢上。
灯下是三间小小茅舍,舍前植柳,舍后遍种桃树。两侧是花圃和菜园。
柳树前是茫茫湖水,柳树下有几块平坦的巨石,半倚在水中,半留在岸上。
巨石间有两个人,一个站在石后,将一张素白宣纸铺在石上,左手压纸,右手执笔,正在纸上写着什么。
另一个人穿着件青蓑衣,斜靠在柳树上,握着一根长长的钓杆,凝视着湖水。
两个人似乎没有看见走来的张志磊和小莲。
张志磊停下脚步,静立在巨石旁。
小莲也站在了巨石旁,目光从那两个人身上打过。
只见写字的是位面容清秀,乌须垂胸的中年人,腰间佩有一柄松纹古剑。
那手持钓杆的人生得异常高大,穿的蓑衣也非常奇特,比寻常的蓑衣短了许多,仅及胸腹。
却有着一顶很大的蓑帽,将整个头部严严实实地遮着,让人无法看清他的面貌。
中年人的字写得很慢,好半天才写出一画,写出一画后停了好久才接着写。
穿着青蓑衣的大汉手中的钓杆横在湖水上,身子纹丝不动。
几点萤火一明一灭地从湖水上掠过,渐渐漂到了岸上。
蓑代大汉手中的钓杆忽地一抖,一道几不可见的细线在空中连划了几个圆圈,每个圆圈都套一只萤火虫。
张志磊身上的白玉披风突然如风帆般鼓起。
蓑衣大汉本想一举击灭那些萤火虫,却发现钓杆上的细线竟似冻在了冰中一般,根本无法抽动。
萤火虫悠哉游哉地从蓑衣大汉的身边漂过,一直漂到茅舍后的桃树中。
蓑衣大汉钓杆上的细线仍悬停在空中,一个个圆圈也凝结着没有消散。
正在写字的中年人猛地抬起头:“少教主,手下留情。”
蓑衣大汉仍是一声不吭,身子开始剧烈地摇晃着。
张志磊身上的白玉披风慢慢平伏下来。
“咕咚!”蓑衣大汉沉重地摔在了地上,但一挺身,又立即站了起来。
“黄竹笠、红罗伞、青蓑衣并列江湖三奇,名不虚传。”张志磊说。
他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可嘴角隐隐出现了欣赏之意。
蓑衣大汉居然抵挡得住他潜发的“梦鸿神功”大出他的意料。
虽然他的“梦鸿神功”只发岀三成。
蓑衣大汉依然是一声不吭,身子靠在柳树上,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中年人总算写完了字,弯腰对着张志磊施了一礼:“沈腾俗事缠身,不能远迎少教主,还望恕罪。”
张志磊抱拳回礼,目光落在石上的宣纸上。
宣纸上写着唐朝诗人李门的一首七绝——
问余何意栖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闲。
桃花流水窅然去,别有天地非人间。
那二十八个字写得东倒西歪,大大小小,横不成双,好像是初握笔写字的小儿写成的一样。
“数年不见,沈先生书艺大进,可喜可贺。”张志磊微皱着眉头道。
若非他亲眼所见,绝对不相信这是沈腾所写的字。
沈腾身为武圣,却很少谈武学。
沈腾最喜欢谈论的是王羲之、欧阳询、颜真卿。
几乎所有的江湖人都说沈腾是江湖中的王羲之,以得到沈腾的字为莫人荣幸。
“可惜我不能再写一幅。”沈腾满带憾意地说着,似乎根本没有听岀张志磊声音中的嘲讽之意。
“朝闻道,夕可死。”张志磊口中的嘲讽之意更浓。
九大武圣中,除了张道成,他最讨厌的就是沈腾。
“十年前我就闻道了,所以我选择李白曾居住过的寿山作为终老之地。”
“看得出,你将这里经营得如同世外桃源一样。”
“世上并无什么桃源。”
“世上也并无什么闻道的隐士。李白一接到唐玄宗的诏书,就拍手高呼:‘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少教主真以为我在谋叛?”
“第一楼不会错杀一人。”
“不错,梦鸿教主的确不会错杀一人。他应该杀我,因为当初我当上武圣时居然和他讲条件,不愿替他杀任何人。”
“我爷爷遵守了诺言,没有比你杀任何人。”
“但梦鸿教主一直想杀我,梦鸿教主和我本来就是在互相利用。天华剑派的名望在江南很大,梦鸿教主非常希望天华剑派的弟子中有人能成为武圣。我呢,一直沉迷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里。我幻想通过武圣这条路当上梦鸿教主,或在第一楼修习时练成天下第一的法术,从而干出一番流芳百世的功业。”
“可二十年过去了,你没有当上教土,也没有练成天下第一的武功。你再也等不下去了。”
“我不需要等,因为十年前我就明白了。我永远也当不成教主,永远也练不成天下第一的武功。”
“真的吗?”
沈腾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你讨厌我,因为我不拍第一楼的马屁,从不称赞你年少英武,聪明绝顶。对你和梦鸿教主不大敬重,甚至说第一楼中的秘籍功法都是误入岐途的东西,还劝你别当什么少教主。”
“你当然不想我成为少教主,因为你自己想成为梦鸿教主。”张志磊冷笑了。
“我如果成为梦鸿教主,那是天下苍生之福。可你如果成了梦鸿教主……”沈腾摇了摇头,没有说下去。
“我如果成为梦鸿教主会怎样?”张志磊胸中一股怒气直往上冲,右手慢慢摸向了腰间的松纹古剑。
“你一开始还算沉着,有些大将风度,可现在一闻逆耳之言就欲拔剑而起。请问,这算是教主风范吗?还算是匹夫之怒?”沈腾盯着张志磊的腰间问。
张志磊的腰间有两柄松纹古剑。
“沈先生的教主风范又是什么?”张志磊的右手垂下来,脸上隐隐有一丝潮红。
“匹夫之怒,顶多伤及一二人,教主一怒,则伤及天下苍生。不论你多么讨厌我,请你还是记住我这句话。”沈腾的声音有些沉重。
张志磊沉默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以前对沈腾的讨厌很可笑,那种讨厌和匹夫之怒有什么两样?
不,他不是匹夫,他是堂堂正正的梦鸿教少教主。
他心里涌上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让沈腾活着,活着看到自己成为梦鸿教主。
那时,他就可以让沈腾心服口服——唯有他张志磊,才能成为号令江湖的盟主。
“陈易和张道成是怎么死的?”沈腾问。
“陈易散功而逝,张道成被我‘龙飞苍天’的剑招杀死。”
听到张道成入定,一直没说话的小莲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陈易的‘腾龙剑法’和张道成的‘霹雳剑法’其实不相上下,你一定在‘龙飞苍天’的剑招里注入了‘梦鸿神功’。否则,以招过招,你是无法杀死张道成的。”沈腾沉思道。
“你说的不错,可如果陈易和张道成来一番决斗的话,千招过后,陈易一定能以‘龙飞苍天’杀死张道成的。张道成临……”张志磊说着,立马停住了话头。
他本想说张道成临死吋已明白了这一点。可他看见了青灯下小莲颤抖的身影。
那身影犹如秋风中一根芦苇。
“少教主说的也不错,张道成剑法中的虚招是多了一些,而和陈易决斗,虚招是不起任何作用的。”沈腾感慨道。
“我虽然讨厌你,可一直承认你是个名符其实的武圣。不仅你的武学见识渊博,常有独特之见,你的梅花剑法更是另辟蹊径,和其他八位武圣截然不同。”
“可惜我是九位武圣中最不喜欢教你武功的一个人,我向你传授梅花剑法吋太草率。”
“你的剑法是以悟字为上,硬学是学不来的。”
“如此说来,少教主已在我的梅花剑法上有所领悟,我真想好好和少教主印证一下。只是,此刻我胸中全无剑意,没有剑意,是无法使出梅花剑的。”沈腾的脸上满是歉总。
“那你打算以什么功法和我过招?”张志磊有些迷惑地问。
“我不想以功法来了此残生。”沈腾凝视着张志磊道。
他本来以为自己早就心若死灰,再也难以荡起尘念的。
可此时,他心底分明泛起了一种强烈的妒意。
他嫉妒眼前这个少年人所拥有的一切。
他对这种妒意既感感愧,又感恐惧,他渴求尽早了却一切,免去这种妒意对自己的折磨。
“沈先生可以用任何方式自决。”张志磊的声音很低。
他只是少教主,地位虽极尊崇,却无法让沈腾活下去。
沈腾只能死。
“多谢少教主。”沈腾说着,解下了腰间的松纹古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