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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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雨顺着唐破风的屋檐缓缓滴落,在青石板铺就的排水沟里,敲出断断续续宛如琵琶弹奏的音符。惠子从浅葱色的寝卷中慢慢支起身子,透过缀满雨珠的琉璃色玻璃窗向外望去,只见中庭那株垂枝樱已然凋零,花瓣散落,恰似一条苍白的雪溪。
她将鬓边汗湿的鸦羽般发丝别到耳后,指尖还残留着昨夜阅读《源氏物语》时沾染的伽罗香。移门拉开时带起的气流,惊醒了垂在梁间的金襕帷帐,帐角缀着的琉璃切子相互碰撞,在晨光中折射出破碎的虹彩。十二单衣的浅葱色袿袴仍搭在黑漆衣桁上,濡湿的绢帛泛着贝壳内壁般柔和的光泽。她赤足踩过潮湿的榻榻米,足袋上金线绣的蝶停在叠席接缝处,被渗入的雨水浸得翅羽低垂。女中们捧着朱漆食案穿过游廊,木屐声惊起檐下一串风铃,青铜舌片震颤的余韵里,混着远处厨房捣年糕的沉闷声响。
中庭的惊鹿突然叩响竹石,积水中的樱瓣随声荡开一圈圈涟漪。惠子将绘着萩花的唐纸障子推开半扇,潮湿的晨风裹挟着青苔气息汹涌涌入,将昨夜压在镇纸下的和歌吹得簌簌作响。砚中残墨已凝结成龟裂的薄冰,唯有笔架上垂落的紫毫还带着未干的露气。
侍女秋子似是听到了房中的动静,匆匆移步进入寝室。她捧着螺钿漆盒,跪坐在镜台前,缠着吴蓝细绳的梳篦在漆盘里发出细碎响动。她拈起梳齿的瞬间,惠子从镜中瞥见那双常年捣练而粗糙的手正在微微颤抖,沾着栀子花汁的象牙梳在鸦青发丝间犁出歪斜的纹路。
“发生什么事了?” 惠子轻声问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疑惑。秋子将金箔莳绘的笄子插进发髻,缠着银丝的螺钿梳却突然坠地,裂成两半的贝壳碎片映出她煞白的脸。“听说雅子夫人她……” 恰在此时,惊鹿叩响第二声,檐角铁马被风掀得叮当乱撞,盖住了秋子后半句低语。惠子按住狂跳的胸口,发现镜中自己鬓边的珍珠正随着急促呼吸不断撞击琉璃簪。
秋子跪伏在地的身影在叠席上洇开深色水痕,不知是打翻的蔷薇露还是别的什么。惠子伸手去扶她时,中庭的惊鹿突然发疯似的接连作响,积水潭里最后一枚樱瓣在凌乱涟漪中缓缓沉入青苔深处。砚台里凝固的墨不知何时裂出蛛网纹,镇纸下的和歌被风掀起一角,露出 “露の世は 露の世ながら さりながら” 的残句。远处厨房捣年糕的声响愈发急促,仿佛要赶在梅雨淹没整个世界前,把所有秘密都夯进雪白的糕团里。
梳洗完毕后,秋子拿出一件雪白的狐裘披风给惠子披上。惠子眼圈发红,脚步匆匆地走向门口停着的黑色汽车。车子行驶过熟悉的街道,惠子脑海中闪过一幕幕往事,曾经的爱恨情仇,化作她良久的一声叹息。
车子停在叔叔家门口,司机打开门,秋子扶着惠子下了车。秋子率先敲了敲门,一位年迈的老仆人打开门,看到门口的人,面上露出一丝惊讶之色。纸灯笼在回廊投下摇晃的暗影,老仆人的木屐碾过青苔斑驳的踏石,领着她们穿过枯山水铺就的曲径,砂纹被雨水冲刷得支离破碎。
茶室的纸门被推开,惠子缓步进入,看到茶室里那个身影单薄的和服女子,眼中闪过一些复杂情绪。雅子跪在桌边,给惠子倒了杯水,神色淡漠地说道:“我没想到第一个知道消息就过来的人会是你。” 惠子接过水杯,指尖触碰到雅子冰凉的手指,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那一刻,时光仿若凝固。茶室里静谧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窗外雨滴淅淅沥沥地打在屋檐上,似乎在为这两个命运多舛的女人轻声叹息。
茶釜里沸腾的水汽在两人之间织出朦胧屏障。雅子腕间的翡翠镯子撞在青瓷茶碗上,发出清脆的玉碎声。她推过茶托时,惠子突然看到雅子手腕上不慎露出的青紫色痕迹,不禁皱了皱眉,问道:“他是不是对你做了什么?” 雅子手一抖,半盏玉露泼在绘着秦淮烟雨的帛纱上,金丝绣的楼阁在茶渍中扭曲变形。她似乎又想起了那夜不堪的情形,红了眼睛,缓缓开口说出了那晚的事情。
惠子的手猛地一颤,杯中的茶水微微晃荡,几滴水珠溅落在她浅葱色的衣袖上,洇出一小片深色水渍,恰似她此刻翻涌的心绪。她的目光紧锁在雅子手腕的伤痕上,那青紫的印记如同尖锐的匕首,直直刺进她心底。“这个畜生!” 惠子咬牙切齿地骂道,声音因愤怒而微微颤抖,“我绝不会放过他,他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惨痛代价。” 她的眼神中燃烧着熊熊怒火,恨不得立刻将小坂千刀万剐。
雅子别过头去,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被茶水浸湿的帛纱上,与那扭曲的楼阁图案融为一体,仿若一幅悲伤的抽象画。“我原以为,这世间最痛苦的事,是失去了小林君。可如今才明白,被人践踏尊严,亲手毁掉腹中的孩子,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她的声音带着无尽的绝望与悲凉,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灵魂深处挤出。
此时,茶室的纸门被一阵劲风猛地吹开,外头阴沉的天空愈发压抑,厚重的乌云仿佛要压垮整个庭院。狂风裹挟着雨滴,肆意地灌进茶室,白炽灯的光晕在墙上投下两人颤抖的影子。雅子下意识地抱紧双臂,身体瑟瑟发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恐怖的夜晚。惠子见状,心中一阵刺痛,她起身走到雅子身旁,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像在安抚一只受伤的幼兽。“别怕,有我在。” 她轻声说道,声音虽轻柔,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
就在惠子紧紧拥着雅子轻声安慰时,一阵沉重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茶室中短暂的安宁。小坂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头发蓬乱,军服上沾染着不知何处的泥泞,眼神中透着疯狂与疲惫,宛如一头受伤后仍在垂死挣扎的野兽。
看到惠子的那一刻,小坂扯着嗓子吼道,声音沙哑且充满愤怒:“你来干什么?你有什么脸来这里!” 他一边说着,一边踏进茶室,每一步都踏得极为用力,仿佛要将这茶室的地板踩穿。惠子猛地抬起头,眼神中满是憎恶,她缓缓松开雅子,挺直身子,一步一步朝着小坂走去,每一步都带着决然。“你这个畜生,今日便是你的末日!” 她的声音清脆而坚定,在狂风呼啸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有力。说时迟那时快,惠子趁小坂还未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如钳子般紧紧握住小坂腰间的军刀刀柄,用力一抽。小坂猝不及防,被惠子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身体踉跄了一下。
“你…… 你敢!” 小坂怒吼道,伸手便要去夺回军刀。然而,惠子此刻已然被怒火冲昏头脑,她双手紧握军刀,刀身闪烁着冰冷的寒光,那寒光映照着她愤怒的脸庞。“我为何不敢!你犯下如此滔天罪行,今日定要让你血债血偿!” 惠子嘶声喊道,手中的军刀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朝着小坂砍去。小坂连忙侧身闪躲,军刀擦着他的衣袖划过,割破了布料。“疯了,你疯了!” 小坂叫嚷着,眼神中第一次流露出一丝恐惧。他开始在茶室中四处躲避惠子疯狂的攻击,茶桌上的茶具被撞得七零八落,碎片散落一地。
而此时,雅子原本稍稍平静的眼神再次变得空洞而迷茫。小坂的出现以及眼前激烈的冲突,宛如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击着她那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嘴里喃喃自语着一些听不清的话语,脚步也变得虚浮起来。突然,她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双手抱住头,像是在抗拒着脑海中不断浮现的恐怖画面。
“不,不要…… 别过来……” 雅子的声音充满绝望与恐惧,她在茶室中慌乱地四处游走,脚下被散落的茶具碎片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去。惠子听到雅子的叫声,心中一紧,下意识地想要转身去搀扶雅子。就在这一瞬间,小坂瞅准时机,他猛地冲向惠子,双手死死抓住惠子持刀的手腕。两人开始激烈地争夺军刀,惠子用力扭动身体,试图挣脱小坂的控制,而小坂则咬紧牙关,双手如铁钳一般,不肯松开分毫。狂风依旧在外面肆虐,吹得茶室的纸门噼里啪啦作响。庭院中的垂枝樱被吹得几乎要折断,更多的花瓣如雪花般纷纷扬扬飘落。雨滴如子弹般砸在屋顶上,发出沉闷而密集的声响,仿佛在为这场人间悲剧奏响最后的挽歌。
雅子跌坐在满地碎瓷中,军刀寒光掠过雅子涣散的瞳孔时,南京城垣断裂的影像突然刺穿记忆封印。她终于看清在无数个睡梦中那个总在硝烟中模糊的身影 —— 不是披着将官披风的小林,而是一个穿着德械师军装的年轻军官。茶碗碎片在掌心割出血痕,却不及此刻记忆复苏的剧痛。她蜷缩在唐纸屏风下,惊鹿竹筒的叩响突然化作南京保卫战的炮火 —— 弹片削断旗杆那日,小林将军的军靴踏过她昏迷的身体,染血的将官披风盖住了她破碎的旗袍。
“原来…… 一切都错了。” 雅子看着自己颤抖着染血的双手,喃喃自语着。惠子的军刀哐当坠地,刀柄残菊纹正与小林家佛龛供着的阵亡通知书重叠,暴雨穿透纸门,将《金陵胜景图》上秦淮河的朱栏冲成血溪。雅子腕间的翡翠镯子突然断裂,玉碎声惊醒了佛堂深处的座钟。当德国钟摆第七次划过樱花纹时,她发间簪着的紫金山松针正巧落在惠子脚边。小坂快步走向雅子身边,他伸手将雅子揽在怀中,轻声安抚着怀中精神已然不太清楚的人。门外跪坐着的秋子透过纸门的缝隙看着屋子中的情形,一把拉开纸门,冲着屋外喊叫起来。
当急救车的警笛刺破雨幕时,暴雨冲刷着回廊下的《金陵胜景图》,秦淮河的朱栏在血水中晕染成富士山的轮廓。暴雨将院中还未完全盛开的八重樱树上的花骨朵冲刷得四散飘落,惠子在雨幕中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眼泪混着雨水滴落,她仿佛看见那个在南京握着军刀、一副胜利在望的日本军官。小林夫人静静站在廊下,看着院中秋子不断哀求惠子进屋避雨却被视若无睹,手中的檀香佛珠不断在指尖滑动。小林夫人指尖的檀木佛珠突然绷断,紫檀珠子滚过积水青苔,在惠子脚边拼凑出南京城的经纬线。她望着雨中雕塑般的惠子,枯槁的手指突然攥住游廊悬挂的惊鹿竹筒 —— 竹节里藏着的关于昭和十二年南京的战报正渗出暗红血渍。
“惠子。” 小林夫人轻声唤着惠子,“你听这雨水打在金襕帷帐上的声音,像不像那年南京城墙上坠落的铜铃?” 她将浸透血渍的战报抛向雨中,泛黄的纸页在半空展开徐州会战的进军路线图。惠子突然弯腰拾起染血的南京云锦碎片,带着一丝对命运无可奈何的悲哀,缓缓开口道:“原来我们都困在 1937 年的南京。” 暴雨中的八重樱突然逆时绽放,急救车的鸣笛声突然变调,仿佛化作当年在南京幸存者的哀嚎。
梅雨在透明的玻璃窗上蜿蜒成泪痕,病房青瓷瓶里的早樱却逆时绽放。小坂削苹果的刀刃突然停滞,果皮螺旋纹裂成两截 —— 就像徐州会战地图上被撕裂的包围线。雅子望着他缠满纱布的手,那些从掌心纹路渗出的血丝,正顺着纱布经纬编织成紫金山的地貌。
“喝药吧。” 小坂捧起药碗时,青瓷裂纹里的褐色药渍像极了秦淮河支流。雅子低头啜饮的瞬间,瞥见他军装第三颗铜纽扣上凝着的血痂 —— 那夜他慌乱中从医生手中抢过药瓶,却因着急徒手将药瓶捏碎,碎玻璃扎进掌心的形状恰似南京城墙的箭垛。
惠子推门时带进的风掀起病历本,泛黄的《金陵胜景图》残页正巧盖在体温记录表上。她看着小坂用没受伤的手为雅子调整靠枕,指节上的茧子蹭过丝绸枕套,发出南京云锦被战火炙烤的窸窣声。发现惠子来了,小坂紧张地站起身,却不小心扫落床头柜的止痛片,锡盒滚到惠子褐色小羊皮短靴边。
“对不起,嫂嫂可好些了吗?” 惠子将带来的鲜花和新鲜水果放在床头柜,雅子伸手握住了她的手,微笑着说道:“好多了,这几天还要多谢小坂君的照顾。” 小坂的军靴在地板上碾出吱呀声响,他弯腰拾药瓶的姿势与当年在南京废墟里翻找幸存者的姿态重叠。雅子望着他后颈新结的痂,突然想起昏迷时耳边萦绕的苏州评弹 —— 那是小坂彻夜守候时,用生硬的中文哼唱的扬州清曲。
“请用茶。” 小坂将白瓷杯递给惠子,看着杯底沉淀的雨花茶梗拼出富士山的倒影,似乎还能闻到那带着昭和十二年南京军部庆功宴的清酒气息。惠子忍不住皱了皱眉,但还是礼貌地接过他递来的杯子,坐在雅子病床旁边的椅子上,双手捧着茶杯放在膝盖上。雅子微微坐起,目光柔和地看向小坂,又转向惠子,轻声说道:“惠子,我知道过去发生了太多不堪的事,可经历这一切,我想明白了。如今,我愿意接纳小坂君,给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也算是给自己一个解脱。” 她的声音轻柔却带着历经沧桑后的释然。
惠子微微一怔,目光在雅子和小坂之间来回游移,心中五味杂陈。她看着雅子那带着几分憔悴却又满含温柔笑意的面容,又瞥向小坂,只见他低着头,眼神中透着一丝紧张。惠子深吸一口气,缓缓说道:“嫂嫂既然心意已决,我自是尊重。过去的种种,也该放下了。” 她的语气虽还有些生硬,但面上的敌意已悄然褪去。
小坂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泪光,他走到雅子床边,单膝跪地,握住雅子的手,声音哽咽:“雅子,谢谢你愿意原谅我。我发誓,往后余生,定当倾尽所有,好好照顾你,弥补我曾经犯下的过错。” 他的声音带着无尽的懊悔与坚定的决心,在病房中回荡。
雅子轻轻抚摸着小坂的头发,眼中满是温柔:“不必如此,只愿我们都能忘掉过去的伤痛,好好生活。” 她转头看向惠子,“惠子,你会祝福我的,对吗?” 惠子微微点头,眼眶微红,“嗯。” 她看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缕阳光艰难地穿过云层,洒在病房的窗台上,映出一道淡淡的彩虹。阳光愈发耀眼,洒在众人身上。窗外,雨后的天空格外湛蓝,几缕白云悠然飘荡,恰似此刻众人渐渐平静的心绪。而病房外的那株早樱,在阳光的照耀下,绽放得愈发绚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