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 第 21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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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渐近,天色将明未明,就在人最为困倦懈怠的时刻,一伙儿身着平民服色的匪徒悄无声息袭击了封龙寺。
他们外表普通,可所持兵刃却与成德军的精良装备一般无二。短兵相接,配合默契,从发起突袭到全歼只用了短短一盏茶工夫,许多人还在睡梦中就命丧黄泉。
为首者年近三十,是一名剽悍魁梧的将领。他手起刀落,从狱卒温热的尸身上搜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当看到此行要营救的人时,他不禁一愣。她背对牢门,一头华丽耀眼的秀发被粗暴剪断,人宛如石像般坐在地上一动不动,怀中抱着一个血淋淋的少年,两人被凝固干涸的血浆黏在一起。
“公主。”将领轻声呼唤了一句。
宝珠木然回头瞥了一眼,袁少伯见状,心头猛地一颤。少女往昔青春饱满的面容憔悴支离,断发参差不齐,乌黑蝉鬓竟已变作灰白。她双目红肿充血,其中饱含着他从未见过的阴鸷。
因过度流泪,宝珠的视线有些模糊,她凝神打量了来人片刻,才开口叫出表字:“仲辅。”
袁少伯恭敬地答应:“是,少伯来迟了。”
身为韶王伴读,袁少伯是看着公主长大的。离开长安近两年,他记忆中的公主仍是宫中明媚娇憨、无忧无虑的模样。如今见她仿佛被恶鬼附体的神态,难以想象这一夜遭受了怎样的折磨,竟一夜白头。
她怀中的少年遍体鳞伤,伤口发黑,身上的衣裳被血浆浸透,已看不出原本颜色。袁少伯久经沙场,一眼便知此人经受酷刑,筋断骨折,生机已绝。但见公主这般珍惜地抱在怀中,袁少伯还是单膝跪地,仔细探了探少年颈侧脉搏。
“这位小兄弟已经归天了。”袁少伯伸出双手,轻声对她说:“让属下带他一起离开吧。”
“我抱得动他!”宝珠低声吼道。
她彻夜搂着他,不曾挪动半步,此时四肢早已麻木僵硬。宝珠强撑着缓缓站了起来,双腿止不住发抖,双臂却稳稳将他横抱在胸前。
袁少伯心里明白,死人的分量远比活人重得多。公主这臂力,是从小拉弓练出来的。可她异常的举动,足以表明这死者对她而言非同寻常。
抱着韦训僵冷的尸身,宝珠在袁少伯护卫下,走出封龙寺。寺外停着一辆外观朴素的马车,一名年近五十的贵妇在车旁焦急地等候着。
见到宝珠尚在人世,那贵妇虽心绪激荡,仍强自镇定,恭敬地屈膝施礼,轻声唤道:“公主!”
“于夫人也来了。”
宝珠将韦训放在马车褥子上。于凝华见她破衣烂衫,连忙脱下自己的毛织披帛递过去,宝珠接过来,轻柔地给他盖在身上。
凑近细瞧她的模样,于凝华顿时眼圈泛红。身为韶王乳母,在李元瑛出阁前,她一直与兄妹俩朝夕相伴。对宝珠而言,于氏亦如乳母一般。如今这天之骄女肤色斑驳,断发如蓬,双鬓染霜。
于夫人欲言又止,心疼得声音哽咽:“您的头发……”
宝珠一怔,这才恍然想起自己的长发已经没了,喃喃自语道:“怪不得,脑袋脖子轻了许多。”
她想了想,从韦训脖颈间解下浸血的粗布领巾,当作头巾裹在断发外。
此时,负责突袭行动的副将吕峤快步走来,向袁少伯禀报战果:“杀敌二十人,俘十八人。牢内另有死囚百二十名,如何处置,请都头示下。”
不等袁少伯开口,宝珠简洁明了下令:“不留活口。问囚犯是想即刻就死,还是跟我们走。”
吕峤看一眼直属上司的眼色,袁少伯微微点头,他立刻回身去办。
回想刚才所见那些伪装成平民的突袭武士,皆是李元瑛身边眼熟的侍卫。宝珠看向于夫人与袁少伯,疑惑地问:“你们是阿兄最得力的心腹,为何会扔下他来成德?”
于袁二人对视一眼,袁少伯开口道:“大王派去迎接公主的人一直找不到您的行踪。杨主簿的求救信先抵达幽州,信中说您在洛阳遭匪徒所掳,下落不明。大王焦心如焚,派我们一行赶赴洛阳营救。”
宝珠愣了片刻,方明白过来,这一路关卡重重,除非有官驿快马专送,寄一封信往往耗时数月,未必比她们赶路快多少。
“你们途径成德往南走,又是如何得知我被关在封龙寺?”
袁少伯解释说:“我们离开幽州,霍七郎留在大王身边守护。临行前,她提醒我们路上如果见到银色的焰火,务必过去查看,那是她师门召集人手的信号,说不定是青衫客在找帮手。”
原来是她。
此地距离洛阳千里之遥,又有太行山脉横亘其间,残阳院那群人绝无可能瞧见。上一次的召集令,唯独缺了绮罗郎君。这一次,她以另一种方式赶到了。
“所以十三郎……那个小沙弥幸存了。”
于夫人握着她的手,温言道:“还有另一个人幸存。”
韶王派出麾下最得力的干将去营救妹妹。因途中要穿越敌境,五十名精锐扮做药材商队,带着几车黄芪、柴胡、高丽参上路。阴差阳错,双方在成德汇合。
屠灭封龙寺狱后,他们将粮草物资洗劫一空,伪装成山贼土匪劫狱的现场。而后带着愿意投奔的囚徒,迅速转移阵地,驻扎在石邑乡下一所废弃道观之中。
在一张旧榻上,宝珠见到了昏迷中的杨行简,以及在旁照料他的十三郎。
于夫人解释道:“知敬畏寒,又好面子,为了保暖,他在幞头内缠着厚厚一层白绫。刀劈下去时,没能一击致命,尚存一息。我们望见焰火赶到现场,见小沙弥守着他,才间接得知您的去向,一路追踪到封龙山。”
宝珠看向十三郎,他脱了僧袍,身上缠着绷带,看起来并无大碍。
“我被马踩了几脚,只断了条肋骨。”
十三郎当时遭马群践踏,骑兵哪能想到小小孩童竟能扛得住铁蹄,搜身后随意抛尸田野。十三郎屏息装死,亲眼目睹师兄被床子弩贯穿,料想他已遇难,如今见到尸首,仍悲痛难抑。
宝珠将韦训抱到于夫人为她安置的房间,放在自己床上。
十三郎将捡到的玉梳还给她,当时这首饰跌落尘埃,摔掉了一角。他问:“咱们的行李都抢回来了吗?”
面前摆着师兄弟血肉模糊的遗体,他居然询问无关紧要的行李,宝珠大惑不解,反问:“什么意思?”
十三郎一脸认真地说:“设床,沐浴,易服,这是葬礼的步骤。得赶紧给他擦身,换上干净衣裳,不然人硬了穿不上寿衣。”
宝珠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半晌后,她嗓音变声,带着哭腔质问道:“你凭什么能那么冷静?!”
十三郎轻声道:“我原本就是师兄的送终和尚。他的病到了末期寸步难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快送他最后一程,是我的责任。”
他顿了顿,低下头补充:“这些年他带着我,就是盼着有个可靠的人,最后给他补刀。”
宝珠呆立当场。
还能怎样?又能如何?他连身后事都安排好了,总不能任由超轶绝尘的青衫客以这副凄惨形象入土。她是骄矜爱美的人,他也想要个体面的终结。宝珠奔了出去,咬着牙,命人收拢散乱的行李,从里面翻找韦训的衣物。
或许因师门传承,十三郎对丧葬流程十分精通。他索要了白布、纸钱、棺木等物,手脚麻利为韦训擦净血迹,梳头绾发,趁尸僵之前换上干净衣物,用白麻布层层裹好。而后双手合十,念念有词,为他诵经超度亡灵。
宝珠问:“你念的什么经?”
十三郎答道:“《地藏经》,望师兄来世投个好胎,家境富裕,无病无灾。”
宝珠嘴角扯出冷笑,自嘲道:“他投胎的本事还能强过我?生在帝王家,盛贵至极,荣宠无双,最后落得什么下场。”
十三郎无言以对。只对着遗体小声叮嘱了一句:“师兄,若有来生,宁为太平狸,莫作乱世人。”
随后,他在韦训口中放了一枚金质通宝,当作饭含。又拔出鱼肠剑置于他身边,以煞气护体,以免苍蝇虫蚁破坏尸身。
李元瑛的手下向来办事妥帖,不多时,棺材就运来了。只是山村野地,没什么好木料,也来不及上漆,棺材还散发着新木头的涩味。
一切收拾停当,袁少伯正要命人将韦训抬进棺木入殓,却被宝珠抬手拦住。
“他六亲缘浅,即便没有讣告、吊祭的步骤,好歹也得停灵七天,先让他在我床上躺着。”宝珠眼神哀戚,语气却不容置疑。
于夫人明白她伤心,柔声劝道:“大王思念公主久已,此地并不太平,咱们尽早赶赴幽州才是上策。”
宝珠道:“杨主簿身受重伤,贸然搬动,他定会死在路上。”
“我会派妥帖的人照顾知敬,等他伤情稳定后再启程。”于夫人顿了顿,又说:“这位少侠为公主殉难,遗体不宜腾挪折腾,最好就地安葬忠骨。”
“不!他的葬品中还缺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宝珠睁着充血的双眼,不假思索道:“我要用王承武给他陪葬,没有那个,我此生不能甘心!”
于凝华、袁少伯一行人离开幽州,唯一的使命就是营救公主,护送她回到韶王身边。如今她在成德遭此劫难,确实不能漠然视之。
于夫人道:“公主,大王已在幽州站稳脚跟,取刘昆而代之。只要公主平安抵达幽州,来日方长,这个仇咱们总能讨回来。”
宝珠微微一怔,诧异地问:“他已掌握卢龙军了?什么时候的事?”
袁少伯答道:“就在上个月,此事不便公开呈报朝廷,大王目前仍以幽州刺史的身份主理军政要务。”
宝珠思索了片刻,缓缓道:“刚到手的兵权,位子还不稳。王承武一家三代盘踞于成德,势力根深蒂固。阿兄不会为了这件事贸然与成德开战,这点你们心里有数。”
于、袁二人沉默不语。李元瑛生性谨慎,倘若为了营救妹妹,他或许会孤注一掷。但公主已经平安脱险,他不可能为了个无名无姓的侍卫,去动摇自己艰难取得的战果。
袁少伯深知公主自幼丰容靓饰,讲究礼仪。如今断发求生,裹着一条染血的粗布为巾,可见心中恨意深重,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他沉思片刻,毅然道:“公主受此奇辱,不能一走了之。王承武时常在正定以南的猎场狩猎,每次出行,身边带着三百牙兵护卫。我带人设伏突袭,不算那些囚徒兵,以一换五,可将此贼诛杀。”
宝珠摇了摇头:“成德骑兵驭健马,响应速度极快,一击不中,必然全军覆没。你们是阿兄麾下的精锐骨干,人人都是将相之器,没有必胜的把握,我绝不会轻易拿你们的性命换人头。”
她目光转向于凝华:“你们既然已经打探清楚王承武的日常行踪,说明有人暗中传递消息。夫人向来在阿兄那里掌管情报要务,你该知道此人是谁?”
于凝华心中暗忖:公主依然这样敏锐。她开口道:“幽州和成德互相都安插了不少细作,王承武想必已得知幽州已是大王囊中之物。我们联系上的是他麾下都押衙,名叫梁什济。此人甚有野心,但精明谨慎,眼下还称不上是自己人。”
她心中忧虑,再次出言提醒:“公主,当下敌强我弱,成德军各州加起来总共五万兵力,其中骑兵精锐五千之众,战力足以抵挡十倍于己的步兵。贸然行动,是以卵击石啊!”
宝珠再次望向韦训的遗体——十三郎将他整理得干净体面,看起来只是静静地睡着了一般。凤凰胎的药方已经到手,眼看他就能得救,却因为一件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被人虐杀,枉死于自己怀中。
“派一个人赶回幽州,告知阿兄我的近况。七日……停灵七日之内,我会想出伏虎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