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6 第 21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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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珠心意已决,当下便带着袁少伯、吕峤和四名亲兵,一行人轻骑简从,外出勘探地形。
他们以石邑为中心,骑马逐一踏勘周边适合伏击的地点,分析讨论战术。四名亲兵:徐来、徐兴兄弟、石靖、长孙明为将领们放风警戒。
石靖瞧着袁、吕二人郑重其事的态度,低声向同伴询问:“不算那些囚徒兵,咱们一共才五十个人,公主难不成以为咱们能一以当千?小姑娘这么天真也就算了,袁都头他们怎能陪着她胡闹?”
徐来瞥了他一眼,不紧不慢地道:“对了,你是临离开长安前才入府的,没跟着公主打过猎。”
徐兴笑着接话:“天真的是你。王公贵族狩猎,少则带二三百人,多则数以千计。而且也不是看见猎物就一窝蜂纵马去追,得提前勘探地形,根据猎物种类,指挥扈从侦查、诱敌、包围,将大批猎物驱赶进陷阱,而后一网打尽。其中运用的战术与上阵一般无二,只不过猎杀的是动物不是人。
公主自七岁起开始担当‘猎帅’,一猪二熊三老虎,她手刃过无数。春蒐、秋狝、冬狩,圣人次次都带着她去。这么算下来,她指挥部队作战的经验,比袁都头还要久呢。”
石靖出身寒门,从未参加过这些上层贵族的活动,不禁诧异地问:“为何要带女儿去?难道不应该带着皇子吗?”
长孙明耸耸肩,解释说:“贵族狩猎,原本就是为了练习征战。儿子要是能征善战,长大了会威胁到老子的地位,是以处处都要提防。女儿就不一样了,不管怎么宠溺,终归没有继承权。就说平阳昭公主吧,最后还不是解甲归田,乖乖把兵权交给父兄,最后绘入凌烟阁的功臣,是她的驸马。
公主聪慧貌美、弓马娴熟,圣人带她出去很有面子,可以放心炫耀。但十王宅里的皇子们,顶多就是玩玩击鞠、斗鸡,不可能允许他们带着大批禁军去打猎。”
徐来轻轻咳了一声,提醒道:“你解释就解释,不要背后议论大王。”
宝珠争分夺秒,夜以继日踏遍正定周边可供伏击王承武的地方。然而,匆匆两日过去,任凭她绞尽脑汁,搜肠刮肚,都想不出避开他精锐骑兵的方案。她不禁怀念拓跋三娘那样武艺高强、收钱办事的刺客。
月上中天时,一行人骑着马来到井陉关附近。
寒风侵肌,宝珠握着缰绳的指关节冻得发白,袁少伯劝道:“公主,请回营地歇歇,用过餐食再继续吧。”
宝珠头也不回,问道:“你们身上可带了干粮?”
吕峤连忙应道:“只有胡饼、酱、醋布,都是军粮,公主吃不惯的。”
“我什么都能吃,拿来。”
吕峤无奈,只得拿出隔月的干饼递给她。宝珠骑在马上,一边掰着饼往口中送,一边聚精会神望着远处关塞的地形。
忽然,她灵光一闪:“井陉关乃天下九塞之一,如果拿下井陉,成德在太行山脉边境无天险可守,河东镇随时能从晋中出兵,长驱直入攻进河朔。王承武这只恶虎,就成了笼中之物。”
袁少伯点头称是:“确实如此,当年天宝之乱,常山太守颜杲卿父子就是智取此关,以抗叛军。”
宝珠皱眉道:“而后二人战败,被安禄山擒获,惨遭虐杀。我临过颜公的《祭侄文稿》,知道他们具体是怎么打的。没有后续响应的援军,就算打下来也守不住。”
她沉吟片刻,自言自语道:“如果里应外合,让他心挂两头、顾此失彼呢?”
想到这里,宝珠顿时精神一振。她拍了拍身上的饼渣,催马回头,下令:“走!回去跟于夫人商量。”
看到她这江湖草莽般的粗豪做派,袁少伯与吕峤对视一眼,暗自纳罕。
回到道观营地,于凝华迎上来,向宝珠禀报她之前吩咐过的事:“派去山中寻找青阳女冠的人回来了,说不曾发现任何隐士的踪迹。倒是知敬很争气,刚刚苏醒了。”
宝珠连忙翻身下马,疾步跑过去看望他。
杨行简虽恢复了意识,却没有恢复清醒,如醉如痴地说胡话,反复恳求宝珠找出他行李中的绝命诗寄给家人。
宝珠知道这人有执念,也正因为他这份忠臣风骨,在洛阳准备殉葬的白绫,反而救了自己一命。为了安抚杨行简,她特意翻了他的行李,并给他的得意之作改了两个字加以润色。
而后,她召集几人进行军前会议。
“于夫人,你即刻去找梁什济,用成德节度使的位子为饵,告知他以下克上的机会来了,让他做好准备,取代王承武。”
于凝华疑惑地问:“这机会是指?”
宝珠条理清晰地说:“比起幽州,此地距离昭义边境近得多,成德与昭义二镇对峙已久,只要昭义出兵,王承武必然派骑兵迎战。精锐一去,梁什济这个负责内城的都押衙就能以下克上,轻而易举铲除王家。”
袁少伯略一思索,接着提出疑问:“此计甚佳,但如何说服昭义入局?卢玄复虽自称忠于朝廷,实则狡猾得很。每次朝廷命他出兵讨伐,都得花上百万钱赏赐,否则就推三阻四。”
“不需要他大举进攻,只要佯攻诱敌,将成德骑兵调离恒州即可。正巧,我与昭义边境的守将韩筠有些过往纠葛,韩家亏欠我良多,我亲自前去请援,他必须给我这个面子。”
于凝华与袁少伯听了,都觉得此计可行,但见公主从封龙寺出来后就没有歇过一口气,双目充血,憔悴不堪,劝她小睡片刻再出发。
宝珠回到自己的静室,见十三郎还在念经,让他也去休息。随后,自己和衣躺在韦训旁边就要睡下。十三郎见状大惊,连忙拉住她:“你不能跟死人躺一起!”
宝珠大声道:“凭什么不能?他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
十三郎急红了眼:“我亲眼见过疯子是怎么发疯的,一旦被仇恨淹没,跨越阴阳界限,人就离疯魔不远了。这事强求不得,你一定要清醒些!”
宝珠被他用力拖下床,因为脑力亢奋和极度疲倦,整个人思绪乱作一团。
她蹒跚走到屋子中央,来回抚摸着那口为韦训准备的简陋薄棺,突然抬腿翻身跨进去,仰面躺下了。
“那我就睡在这里面吧。”
十三郎一时失语,绝望地闭上了眼。死人躺在活人床上,活人却卧于死人棺木中。这般场景,他往昔时常目睹。
于夫人跟进来照顾公主就寝,见她卧于棺中,大惊失色,连忙要拉她出来。
宝珠神色平静,淡淡地道:“这是他以后长久安眠的寝具,我先试试舒服不舒服。你们都退下。”
于夫人疑心她伤心过度,失了神智,不敢再刺激她,只得默默告退。
仅仅睡了短短两个时辰,宝珠便从梦中惊醒。片刻不敢耽搁,她带上几名亲兵,与于夫人同时启程。于凝华向北而去,负责策反梁什济;宝珠则朝南疾驰,意在说服昭义边境守将出兵。二人快马加鞭,向着各自的目的地绝尘而去。
宝珠日夜兼程赶回昭义,胯下战马累得口吐白沫。她手持韩筠亲批的公验,顺利通过关卡。然而中丘县衙的门房趋炎附势,见这少女风尘仆仆,包着一块脏污的粗布头巾,不肯帮忙通报。
宝珠从褡裢里取出刻有万寿字样的玉梳,高傲地说:“去问问韩竹,他爹在凤翔过得可好?”
那门房低头瞧了瞧玉质的成色,又抬眼打量这少女容貌,心里犯嘀咕,这才拿了信物,进去通报。
韩筠见到这枚玉梳,又惊又喜,一路趋行,到正门迎接。但见公主带了几名亲兵,满面征尘,憔悴不堪,头上包着一块青巾。
短短几日间,与上次相见那飘然若仙的神秘风姿相比,简直判若两人。加上玉梳缺角,他心下揣测,公主大约是路上遇到了匪徒袭扰,连忙请她入府,迎到上座,亲奉茶水。
宝珠并不寒暄,开宗明义,陈述需求:“贼子王承武派兵袭击了我,令我蒙受囚笼断发之辱。我已派人联络兄长,策反了成德悍将梁什济,欲集结二镇之力将此贼诛杀。你率麾下三千守军,即日通过边境佯攻诱敌,将成德骑兵调离恒州,给梁什济叛上创造机会。一旦王承武身死,成德必然衰颓,可解昭义边境之困。”
韩筠先是一脸迷惑,继而惊诧莫名:“公主这是命我私自出兵,攻打成德?”
宝珠不耐烦地道:“我说得明明白白,不需要你真与成德军厮杀,只需承担诱敌的任务。”
韩筠忙道:“军政大事,非同小可,我要向卢节帅禀报详情,拿到调兵令方能行事。”
宝珠说:“成德割据称雄,王承武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何须有司断之。机会稍纵即逝,莫要贻误战机。我也会亲率卢龙军讨贼,上阵报仇雪耻。”
韩筠焦虑不安地说:“公主,并非筠贪生怕死,昭义军是王师,无军令擅自出兵,等同谋反!卢节帅对此极为厌恶,他帅府中堂悬着一爿鱼符,那是五十年前一名游击将军私自窃符调兵的罪证。每次召集将帅议事,他都会让人一一传看那鱼符,以警示众人莫要再犯。”
宝珠站了起来,面如寒霜,字字掷地有声:“王师,乃天子之军;天下,乃李唐所有。你是李家的臣子,我万寿公主李宝珠的命令,难道比不上区区藩镇节帅?”
韩筠急得跪了下来:“公主,我这便立刻前去邢州,请求卢帅正式下令,待拿到鱼符,即刻出兵为公主雪耻!”
宝珠不屑地冷笑,片刻后,轻声道:“你信誓旦旦‘能死于公主之手,得偿所愿’的承诺,原来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既不想冒险,也不打算付诸行动。姓韩的,这是你们第二次拒绝我了。对于公卿世家而言,最失败的不是站错队,而是畏首畏尾,不敢站队。”
看到韩筠的反应,宝珠心里透亮,知道对方不可能答应借兵了。求援行动宣告失败,她失望至极,转身便走。
韩筠在她身后叫道:“若我争取不到正式军令,则率家中苍头三十人,前往成德为公主赴死!”
“三十人。”宝珠脚步一顿,回头道:“那你死的时候离我远点儿,莫让优伶戏子再凭空捏造我的绯闻谣言。”
她直接将累垮的疲马们丢在中丘,从县衙牵了新坐骑,再度奔回石邑秘密驻地。一日两夜马不停蹄,跟着她的亲兵都累得双腿发软,站立不住。
于凝华去的地方更近,抵达得也更早。看到于夫人脸上愧疚的神情,宝珠知道她那边的回复同样不乐观。
“妾身惭愧。梁什济声称要看到昭义或是幽州出兵,才肯行动。”
宝珠低声说了句:“夫人辛苦了。”
她回到静室,缓缓坐到床边,望着韦训安静的遗体,泪水夺眶而出。成德叛将与昭义军都冷眼旁观,等待有可趁之机时才肯出手。
“趋炎附势,患得患失,是常人本性,怨不得任何人。这世上如你这般轻生死、重然诺,其言必信,其行必果的人才是罕有的。”
她垂泪自语:“我自幼以平阳昭公主为偶像,当年她在关中聚兵七万时,高祖才刚刚在晋阳起兵反隋。彼时她还不是公主,只是个父兄、丈夫都不在身边的普通富户娘子。我以传承她们的血统为荣,却并不具备她们统御号召的非凡才能。”
泪眼模糊中,她瞧见床边用石头垫着一块破门板,上面放着几页纸,依稀是佛经。
十三郎听闻公主从昭义回来了,赶忙进屋来瞧她。见她连日长途奔袭,没有帷帽,面庞双手都晒黑了。十三郎垂下眼睛,默默收起纸页,低声说:“闲着没事,我跟杨主簿借了笔墨,想为师兄抄经祈福,他的命太苦了。”
宝珠也想为他抄上两页,可此刻身心俱疲,难以为继,只得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棺材旁,再次翻身倒了进去。
屋里只剩下她、十三郎与韦训。宝珠辗转反侧许久,始终睡不着,她开口说:“就像从长安出发的时候,还是只有我们三个。”
十三郎轻轻叹了口气:“没想到,我们一起走了那么远。”
宝珠仰面朝天,喃喃低语:“陈师古生前喜欢睡在棺中,果然有些道理。事死如事生,待生若待亡。躺在棺木里,四面有遮挡,让人觉得安全。看不到周遭杂物,心也不会乱。”
被活埋那次,她没有知觉。如今切身体会这种感受,棺中视线受限,两侧如壁。她想起一行人途经井陉关,抬头看天的视角,竟与此刻如此相似。
“还记得我们在山谷里玩回音游戏吗?大家都朝着山谷呼喊愿望,唯独韦训没有参与。如今,再也无从知晓他的心愿是什么了。”
十三郎低声劝道:“师兄很高兴能在最后与你结识,我……我也是。我们都希望你能平安抵达幽州,与亲人团聚,这是当时答应护送你的初衷。有些事人力所不能及,你别再执着于复仇了。”
宝珠缓缓合上眼。这一路与他结伴同行所见所闻,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逐一浮现。山遥水远,音容宛在。
一切到此为止了吗?人力所不能及,就要屈从于绝望命运?
贪生恶死,乃常人天性;然煌煌史书,向来由非常人书写。
俄而,宝珠睁开充血的双瞳,眼神坚毅无比:“棺材盖还没有封上,我的故事,还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