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0 第 22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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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七郎从厉夫人手里接过裘衣,快步跟过去给李元瑛披上。见兄妹俩跌坐在地相拥恸哭,暂时搁置不管,径直往后走去。
载着棺材的马车就跟在仪仗队后面,十三郎站在一旁扶灵。
有传令兵快马穿梭互通消息,幽州这边已收到韦训身亡之事。霍七郎早就知道他大限将至,然亲眼见到这等旷世奇才英年夭逝,仍惋惜地叹了口气。
她伸手敲了敲灵柩,揶揄道:“大师兄,你这副寿材料子有点次。”
十三郎支吾了两句,低着头说:“他的挽联是公主亲手写的,出殡的队伍那么老长。”
霍七郎语气轻快地道:“那倒是,咱们谁也比不上这排场,风光大葬,死得不亏。”
师兄弟随意闲聊了几句,于夫人、厉夫人、李成荫、袁少伯等一众亲近心腹纷纷上前,搀扶安抚兄妹二人。
霍七郎回过头去,一把搀起李元瑛,劝道:“要哭回车上哭去,再受凉生病我是真续不上了。”接着半拖半拽把他弄回了马车。
兄妹俩激动得对旁人的话充耳不闻,进了车厢,细细打量彼此:宝珠见兄长倦容憔悴,李元瑛见妹妹两鬓染霜,晓得这些日子以来对方备尝辛苦,更是百感交集。
宝珠哭着问:“你怎么瘦得脱相了?幽州的餐食有那么难吃?”
李元瑛长叹一声:“一言难尽。”
他已得知宝珠为王承武所囚,断发求生,头发断了好歹还能再长,可她这双伤痕累累的手,实在让人心疼极了。
“你倒结实了许多,也长高了。皮肤怎么会变成如此模样?”
宝珠抹了把脸,恨恨地说:“一言难尽,我把大伯一家杀了。”
李元瑛一愣,想起杨行简的求救信,不知她在洛阳经历了什么劫难,心想她行事必有缘由,于是说:“杀就杀了吧,这也是李家一脉相承的传统。”
兄妹俩执手凝望了许久,宝珠忽然想起韦训,泪眼婆娑哽咽道:“我原本有个要紧的人,想要介绍给阿兄……可是他……他……”
李元瑛猜到妹妹与那高手护卫恐怕是旅途相处,日久生情,听到他的死讯,心底悄然一松,口中却温言安慰道:“是姓韦对吧?等回到城中,我寻个京兆韦氏的望族认他为义子,这样墓志能写得得体些。”
宝珠一呆,总觉得这话莫名耳熟。
迎到了公主,厉夫人生怕韶王再染风寒,多生是非,连忙命车夫快马加鞭往回赶。一日夜间,就赶回了治所幽州城。
兄妹平安重逢,公主还带来了万人兵马。厉夫人欢喜万分,即刻着人安排庆功宴。一面犒赏驻扎在城外的玉梳军酒食,一面在王府内大摆宴席,酬谢功臣。
宝珠意兴阑珊,发现厉夫人把她安排在兄长身边,那本应是崔王妃的位置,她心中奇怪,问道:“嫂子呢?”
众人均是沉默。李元瑛见她疲惫哀伤,打算过两天再细说详情,只随口敷衍:“过不下去,和离了。”
宝珠惊讶了一瞬,继而唉声叹气说:“那咱们俩都形单影只了。”
她见酒席丰盛,却不见十三郎身影,向左右问道:“跟着我那个小沙弥呢?”
有人回道:“小师傅跟着灵车去悯忠寺停灵,还没有回来。”
霍七郎“咦”了一声,讶异地说:“师父死了都没耽误我们开席,小光头嘴最馋了,这么多好吃的,他怎么舍得不来?”
宝珠的筷子悬在空中,心底莫名不安,食不知味地勉强吃了两口,索性放下餐具起身离席。
“我去悯忠寺瞧瞧,不能让那些势利眼轻慢了他。”
说罢立刻披上外衣,疾步走出屋门。李元瑛递个眼色,霍七郎很是不舍地站起来,从盘中摸了块炙牛肉塞进嘴里,匆匆跟上公主。
宝珠仅带了十几个侍卫,冒雪而行,轻骑简从由子城赶往悯忠寺。果然如她所想,和尚们见是一具简陋薄棺,并没有供奉在大殿,只往偏厢一塞,与其他停灵棺木放在一处。
十三郎不见踪影。宝珠心中愈发忐忑,命所有人散开,在寺内寻人,谁料根本没人记得有这么个小沙弥来过。
“开棺!快给我开棺!”宝珠方寸大乱,冲到灵柩旁边,喝令左右打开棺盖。
侍卫们略一迟疑,霍七郎伸手摸了摸边缘,疑惑地道:“怎么没上棺钉?”
宝珠一听,不假思索,抬手猛地掀起棺盖。众人都下意识退了一步,却见棺内空空如也,韦训的尸体不翼而飞,唯余一柄匕首。
宝珠张口结舌,几乎站立不稳,扶着棺木才站稳。
“怎么回事?人呢?!”
一阵沉默之后,霍七郎若有所悟,轻声问宝珠:“他只答应送你到幽州,没说别的,是吧。”
宝珠愣愣地摇头。
霍七郎搜肠刮肚,竭力想了个委婉的说法:“狸奴是有灵性的,不愿死在主人面前,临终前便会悄悄离家,找个僻静的角落藏起来。他大概生前就交代过十三郎,待亲眼见到你抵达幽州后,就把尸身带走。正好天气这么冷……”
宝珠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脑中一片空白,好半天后才领会到她话中的意思,泪水夺眶而出,抱着匕首放声大哭,前仰后合,直哭到几乎脱力昏厥。
如同他们来时那般突兀,这对师兄弟没有留下任何话语,也没有拿走任何报酬,连一顿酒食都没有用,就这样凭空消失,像是从来没有存在过。
平安与兄长团聚的李宝珠并不快乐。
从早到晚,她想起韦训就会止不住掉泪。探望杨行简时,想到他们四人同行时的酸甜苦辣,就趴在杨行简床边哭一会儿。去悯忠寺上香祈福,看见寺里与十三郎差不多大的小沙弥,也会悲悲戚戚。更别提手捧犀照睹物思人,以泪洗剑,刃口似乎又要生锈。
如此日夜啼哭了十日一旬,李元瑛终于受不了了,唤她来聊一聊。没说上两句话,宝珠泪眼模糊,看着兄长的绝色容颜,思念已逝的贵妃,又一头扎进他怀里哭着喊娘。
哭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宝珠抽噎着抱怨:“你别再挑食了,身上骨头硌得我难受。”
旁边霍七郎顺口接话:“巧了不是,我也跟他抱怨过几回硌得慌……”
“你滚!”李元瑛顿时面红耳赤,恼羞成怒,抓起桌上的砚台劈手砸了过去。
霍七郎原本想侧身避开,想起采芳说过,这块黑石头叫什么端州紫石砚,价比黄金,心想摔坏了怪心疼的,伸手一抄接住了。
“哎嘿,那你们兄妹慢慢聊,我出去溜达一圈。”霍七郎揣着砚台,笑呵呵地退出门去。
李元瑛极少这样情绪失控,成年后更是喜怒不形于色,宝珠见状愣了一会儿,脱口问道:“难道你们……是情人关系?”
“不!不是你想得那样。”李元瑛困窘不堪,矢口否认。
宝珠观察兄长的神情,心中愈发笃定,“我已经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了,于夫人怕我怀有身孕,私下询问过我。她还给我看了秘戏图册,说那原本是给你大婚时预备的,只是没用上。”
李元瑛双手掩面,头埋在膝盖中,指缝之间,肌肤殷红几欲滴血。
他确实暗示过乳母问问妹妹有没有受人欺负,于夫人的回复让人松了口气,只是没想到话题会错到这上面去。
兄妹两人相伴长大,无意间聊到这种男女隐私话题,彼此都觉得尴尬至极,不好意思再相拥而泣,下意识互相拉开了一段距离。
孤身的兄长有了情人,对方还是韦训的同门,宝珠愈发觉得落寞。原本以为自己与韦训是同床共枕的情人,其实什么都没有发生过。没有遗体,没有葬礼,没有肌肤之亲,只有可笑的袜子。回首过去,惘然若失。
兄妹俩在无声的尴尬中沉默了许久。
好不容易等涌上头脸的热潮慢慢退下去,李元瑛从困窘中挣脱,竭力恢复一贯冷静睿智的形象。
“你不能再这么消沉下去了。每日定一个时辰,专门用于哀思,其余时候振作起来,擦干泪去做该做的事。你的队伍刚刚建立,有的人连马都不会骑。将领需要磨合,士卒需要操练。我把吕峤以及跟你策反成德的那些人拨给你,试着指挥真正的军队吧。”
宝珠面露疑惑,问道:“我是打算学习打仗的,但非得那么着急吗?”
李元瑛严肃地道:“有必要,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接着,他将王妃崔令容为复仇,通过衣物长期向他投毒的事一五一十述说出来。
宝珠的眼睛越睁越大,当听到崔令容对丈夫下此毒手的原因竟是因东义公主时,更震惊得难以言表。
“所以,这一切都是因为东义公主代替我去和亲,才害得你变成这幅模样?!”
李元瑛摇了摇头:“你当时才九岁,无论是谁的责任,都不该怪到一个孩子头上。再说,倘若不是你雇了那个离谱的家伙来送信,我早已死于崔氏之手了。只是毒质深入肌体,难以恢复如初,如今我时常卧病,即便只管辖幽州一地的军政,也常常有心无力。不管将来皇位上坐着的是谁,都容不得李姓藩王在边疆拥兵自重,你必须替我撑起这局面。”
听了兄长这番话,宝珠心绪翻腾,先是震惊疼惜,继而茫然失措。
从长安出发前往幽州的目的,就是为了寻求兄长庇护。如今自己已有些实力,想着能安全停留些日子,谁想到他中毒患病,反而需要自己来支撑家业。
“就算提不起精神处理公务,你也出去走走,熟悉一下属地风俗,不要窝在屋里空耗,那只会愈发萎靡不振。”
李元瑛硬性规定了她哭泣的时长,宝珠无奈,只得强打精神。她又派了一批斥候去太行山寻找青阳道人的踪迹,然后无精打采地跟霍七郎出去闲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