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病梅馆前踏尘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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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卜卦的先生目眚,听到卢校三说话,喜道:“哎呀……老卢,吃过了?”
“吃了。来找你算一卦。”
“你说,不要你的钱。”又顿了顿,抬头指着康南平问道,“这是谁?”原来不是瞎子。
卢校三笑了:“我同僚,新进大理寺。办完差,我带他熟悉熟悉这儿。今天算一卦,就算……这小伙计的仕途。”
卜卦算子干咳两声,笑道:“好啊。”说着捻起三枚开元通宝钱,在手里振了振,口中念念有词。卢校三也不怕打扰他算卦,一边问他:“在蚀月教大门口做生意,不怕?”
卜卦算子没回应,又默念一阵,吐纳一口气:
“池中金鲤跃龙门,原是钓线凭渔翁。但剪拂尘随意去,不论天平各自称——乱中求静,道生混沌。”
康南平皱着眉头,不知道他这是在回答问题,还是在说卦象结果。那算子又高声道:
“险!”
话音刚落,武宅大门缓开,两个壮年男子一左一右牵门,隆隆巨响下,蒙白的飞尘之中现身的是一个青衫丫头,头梳道髻,手中牵着一根粗绳;绳的另一头辔着口扁鼻宽背的大青牛。阳光烈烈,白炽正中就是牛脊上倒坐的一名妙相女冠,青衫落落,白发依依。
康南平瞬间没了听卦的心情,飞身跃起大喊一句:“鱼玄机!”
刚冲上前,这武宅前原本引车卖浆之流忽的不约而同、纷纷丢下手头家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这青年猛地压倒在地,三两下就反剪了他的双臂,将他的头牢牢揿在地上。整个过程只在眨眼之间,他还未反应过来,半张嘴已在黄土里。
鱼玄机手持拂尘,出门时垂目看了看那被控在地上的年轻人,露出轻描淡写的微喜,宛如笑看一只鼠。她什么也没有说,便随着牵牛婢缓缓消失在巷子尽头。康南平看见这素衣女冠的嘴唇上,精心涂着鲜红的脂。
卢校三看到这情形,哪敢出声,康南平也绝不向前辈求援,怕连带害了同事。僵持片刻,门内听了动静,不多久踏步走出来一个白衣少年,玉似的额头。其余人见他来了,纷纷作揖散去。
康南平挣扎着从尘土里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他今年二十三岁,而面前这少年至多十五六岁,竟然比他高出整整一头。
来人腰佩红鞘剑,眉比剑更长,对着康南平开口:
“名字。”
康南平冷哼一下,一手伸进衣内要摸大理寺令,才想到这也放在暗居里了,紧张之下竟被自己的唾沫呛了一口,咽了好几下,这才自报家门:“我是,是大理寺寺吏康南平,接大理寺令,追查平康坊私售禁药一案,武宅包庇嫌犯,让我搜一搜!来者,把名字籍贯报来!”
人家只问他名字,他却这样没分寸地自明身份来意,硬着头皮撞到虎口里去,卢校三听了吓得险些坐地咽气,只能一动不动。
那门内的公子笑了一下,说道:
“武康,梁连城。”
说罢,红鞘剑已经挥出,旋风忽起,对面那少年身形如闪电,起势之快,令康南平几难反应。只是举睫之间,剑锋已停在康南平面上,还差一根汗毛的距离就要把他这张脸对半劈开。康南平吃了好大一惊,差点以为睁开眼时已是死后的幻觉。见他不继续砍下来,这才缓缓回腰,用手指摁下剑锋,脸上还带着一个惊魂未定的表情,颤声道:
“我是公职,……你……你杀了我,大理寺即刻倾巢而出。带我进去见你们管事的,我只问几个问题,不能把你们怎么样。”
梁连城眉间含着一丝怪异的笑意。他的剑未收,手臂慢动,将锋刃侧过来,切在康南平颈上,还在缓缓用力,可以看见康南平的皮肉微微地向内陷进去,只需再进一毫,就要见血。
康南平屏息,他看见面前这少年眼中流露出来的,是天生的疯癫。
巷中一时寂静,直到门内又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阿侄,好歹有点待客之道,把剑放下。”
说话的人走到门外来,武宅外的蚀月徒们再向他行了一揖,口中呼道:“房阁主。”
房瑜摆手,上前伸出两指,将梁连城的剑捏走,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教主在楼上看着呢。出去吧,这事不必你管。”梁连城这才铿的一声收了剑,一语未发,转过身径直往闹市去了。他所过之处,人人退避三舍。
房瑜回头向康南平笑着行了个礼,语如细雨春风:“小侄气性差,惊扰公家,房某赔不是了。我是这里管事的,公家进门来用点茶,有什么事我们聊。”
康南平这才解颐一笑,正打算招呼前辈一同进去,只看他暗暗白了自己一眼,还蹲在地上。康南平捅了大篓子,他绝不肯一起趟这滩浑水,只是一动不动。
康南平也会意,只好孤身闯虎穴。武宅大门不刻又阖,卢校三望着那紧闭的门看了好一会儿,没听到里面刀剑响起,这才松了一口气,对着那卜卦先生轻轻叹道:“李寺正,你看这后生能挺住么?”
卜卦者干笑两声,亦低语:“房瑜性情柔和,不是一把快剑,不至于伤他。不过这私售禁药的案子,我劝你们当真不要再查了,大理寺便是要扳倒蚀月教,眼下也得懂得见好就收,前一阵有几个蚀月教徒的小案子,不是容你们占过便宜了?禁药的事情,多方势力盘踞其上,你们现在鲁莽,吃力不讨好。别叫这等楞头青到处乱撞,伤了他自己,也坏了事。”
卢校三点点头:“小子明白,是那年轻人不明白,我会教他。待事成时,我接李寺正回去,哥俩好好喝顿酒。”
李算子低笑道:“凭你?我仰赖不了你。这个小虎子出来,我带他喝点儿吧。”
“这么早便要把你的身份透露出去?”
“倒是好久不见这样简单正直的孩儿了。你便不要管了,和我在这里说这么久的话,别人看了生疑。走吧,回大理寺复命。”说着,头朝巷子另一边斜了斜,示意他朝彼处看。
远处的的格格,缓缓驶来一驾翠顶小车,十来人前簇后拥,为车开道。“——看到么,今日武宅有贵客,李某还要办公务,卢兄快走吧。”
车子最前面走着的是个三十来岁高大威武的男子,高颅浓眉,一双精光迸溅的眼睛,一看便知道是方才那梁连城的什么人,生得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此人靠近武宅敲门,旁边的教徒果然行礼称他为“梁阁主”。
卢校三对他所说的还有些不服,别了嘴,临走前嘟囔道:“我不信,蔡评事属意要我来查这个案子……”
李寺正笑言:“你信得过蔡霖这酒鬼?……”之后便不多说了。
卢校三退后,走到路口暗暗回头,只见马车在武宅门前悠悠停下,两名女婢从车上扶下来一位南国贵族打扮的公爷。武宅大门再开,那人消失在门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