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长立不知身在雪(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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湊罗栋真老了,身躯已经微驼。南诏国势纷乱,吐蕃屡屡进犯,他们在蕃唐两边几度徘徊,只能像个影子一样活在两个大国的暗处。他这次来长安,除了进岁贡、探视使者和学子,到莺奴这里来,并不是想听故事。
“本王有事求教主。”
莺奴走到一旁去,伸手触了触已然冷却的茶碗,说道:“国事,并非莺奴想帮就能帮得上。”
“我与皇兄愿赠黄金一百箱、棉布一千尺。”
莺奴的眉梢微动,回头说:“黄金不为我所欲。你有好织绣?我有一友,也算是半个望蛮女子,她穿苗衫好看,小王替我做几件衣服送给她罢。”
湊罗栋没有接话,开门见山:“吐蕃赞普去岁新死,新皇足之煎翅膀未硬,这是我们南诏反击的大好时候,还望大唐及时助我们一臂之力,将西南局势逆转。”
莺奴舒颜一笑,道,王也太看得起我了。唐军的事,向东问太极宫的人去,我是地头蛇,不是当今圣上。
湊罗栋言:“我不要唐军,我只要你。”
莺奴沉默了一刻。湊罗栋这么说,那就是此来长安已经在圣上那里碰了灰。既然朝廷不肯出兵,她在长安就是能呼风唤雨,也说不动谁。
而湊罗栋不要兵,只要她,却是另一回事了。
对方还在热忱地等着她的回复。莺奴捻了一捻腰上的红绦琉璃璧,对湊罗栋说道:“王随我来,莺奴给你看一样东西。”
她带他离开此处,两人沿红漆花砖的回廊缓缓走着。
这是武宅最高的楼阁,唯有执掌此处的人可以居住。楼下是阁主议事的大厅,各阁主办公的小室;中层是面会贵客的雅厢、茶室,小宴会的别厢,旧时女婢们的待命间;更高处是教主的卧室和侧室。
他环视这西市的宫殿,虽则早就知道她做上教主,仍不由地感叹她治下国度的繁盛。神话中说,金鸾现身,有大盛世。
她在前面缓步,轻轻地说起往事,仿佛知道湊罗栋心里在想什么似的:
“十多年前王对我说,三十六灵的奴婢们终究都会成其虹身,想来他们如果也还活着,大概与今日的莺奴不相上下。”
湊罗栋苦笑道:“教主明知这虹身是踩着他人的尸体修成的。”
莺奴没有回应这句话,反而说:“岁月已长。其余的事,莺奴现在都已释怀,但仍然有一事不明白。别的主人天高水远,不能再当面质问,今日莺奴有幸得以再见小王,心中疑问一定要一吐为快。”
湊罗栋听到此话,忽然想起那年对她说“我盼你杀了自己的主人”,她的主人果然不在了。
于是他声音便有些颤抖:“教主请说。”
她的笑很轻很远:“三十六灵人人身怀绝技,皆非笼中物。小王既知道有一日要来求我,为什么当年舍得让阿央枯死去?如若她还活着,你便不必来求我。每个主人都懂得门下的灵奴是一件武器,深薇教主馈以至宝,你们却用我们取乐。”
——如果你早知奴隶不可以为奴隶,还会像当初那样待她吗?
湊罗栋沉默了。
莺奴带他去自己的卧房。她在此处的居所,仍是二十年前上官武替她安置的那一间,位于他旧室的一侧。上官武住过的房间再未开启过,不知其内是什么景象,只知道窗户因为没人启阖,红漆还是全新的模样。全新,而缝隙中打扫不到的地方,灰尘已经填满了沟壑。
她的卧房狭小,若干箱笼,一床一几一台而已,已经将房间塞满了。卧具的式样有些还是代宗时候的,房内也没有多余的装饰,湊罗栋两眼便将布置看清,仿佛此处没什么可藏的。只在那梳妆台的明镜前,放着一件奇怪的东西。
莺奴正是来带他看此物的。
“王可猜猜这是什么。”
那像一架小烛台,金制的,圆形底座,主轴上端伸出去三个分支,末梢各自托着一只小小的鸾形负莲花金盏,盏中空无一物。说是烛台,然而湊罗栋走近的时候,那三个盏随着微风上下摆动了一阵。
他醒悟:“这是天平。”
三臂天平,虽然也能和双臂天平一样运用,但造它的人想必只用它来衡量特定的东西,是一件装饰品。这架三臂天平微风能驱,是精工妙造,价值可观;世上能做这种金工的人不多。
莺奴将腰边的琉璃璧解下来,用绸缎擦拭了一下金盘,将三枚琉璃璧一一放入盘中。那三枚琉璃璧看似不是人工之物,放上三臂天平的时候,天平却精确地平衡了。如此精妙的仪器只会为唯一的东西量身打造,而她系在腰边的这三枚琉璃璧,就是这台天平唯一的砝码。
她放好了,转过头来对湊罗栋说了一段话:“王求我办事,需知道我是天平上的一盘,我若重了,其余两盘就会翘*来打您。我若轻了,另两盘也会沉下去压您。我并非随心所欲,求我,无有万全的事。”
湊罗栋道:“我只求国民平安,非贪;尚未怒极愚攻,非嗔;知道有求有报,非痴。”莺奴这就要打断他,他急道,“况且,况且我求助于教主,不需教主付出别的,只需把方才施展的那种法术,在吐蕃军中施展一遍。”
莺奴回头一笑:“小王想让他们做一梦。”
“我只让他们做一梦。但是这梦,须得将他们震慑住,从此不敢来犯我皇兄的领土。”吐蕃重鬼神,一丁点异乎寻常的事情便会影响他们发兵的决定,因此莺奴的法术拿来抵御吐蕃真是对症下*。
莺奴只是继续笑。“王不懂莺奴的意思,并非选得明智便可无虞。对莺奴来讲,不选才是无虞,此题不可解。风露尚且使天平倾斜,以一梦之庞然,如何持衡。”
湊罗栋确实愣住了:“难道……难道梦不是假的?”
莺奴把琉璃璧一个个收回,身子斜倚在梳妆台上,说:“犀奴出拳,王不假思索,当即避开。假使你清楚这根本是梦,那就任他一拳打到你身上,又有何妨。就算那时不明白,红龙蟒蛇现身的瞬间,小王也理应知道了。可即使你真的明白,方才看见阿央枯,为何还会那般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