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神仙爱困寻云观(下)
歪歪读读 www.yydudu.com,最快更新蚀月编史!
浑壁带着康南平下山去,从金光门再次回到长安城内。两人先到醴泉坊走了一圈。遣散了家丁,绕出二曲过了坊门,往西市行。浑壁虽身无官印,到底是宰相府出来的人,康南平跟在他的身后,出入店铺内外竟然还多了一分底气。长安民众最会看门面做人,浑壁这一身锦绣就是最好的名牌,走到哪里都是招呼声声。
浑壁笑着对他说此家的卤好、彼家的酒好,这里的肉好、那里的鱼好,康南平只能诺诺,那都不是他消费得起的。浑壁方步走在前面,四面的店家都极力推荐他尝这尝那,他偶尔停下来看看,拈一点东西沾沾嘴唇,又示意康南平也尝尝鲜。康南平伸手用指头沾沾酒,送到嘴里,只觉得香气四溢、回味悠长,一辈子竟没喝过这样好的酒。才要出口夸赞,抬头却看见浑壁丝毫不留恋,已然背着手离开了。
难道这样好的酒,都不值得浑壁解囊么?究竟多好的东西,才能入他的眼?康南平憋着这一问不敢说出口,怕对方嘲笑;对方却好像已经知道康南平在想什么,在前面说道:“你以为这就是长安最好的酒了吗?差远了,长安最好的东西,都是有黄标的。”
康南平听得云里雾里。黄标?这个黄,是天子的黄吗?
“这个城里品质最出众的货物,必有黄标,蚀月教的黄标。如若你的东西够好,但没有黄标,那就不是最好;如若你的东西还不够好,只要有了黄标,那就可以变成最好的。”
自贞元九年之后,蚀月教连那百中之一的义金也已经废除不收,日常开销、维持运转就靠这大宗小宗贸易。醴泉坊地界上店铺的盈利一个月下来就可十万,平康坊的阁主更是财大气粗,至于这蚀月教教主莺奴本人,手握东西两市最厉害的资源,又极会经营,说是富可敌国也不为过。以时局做比喻,蚀月教这十余位阁主,就好比唐廷的节度使,各控一方;而莺奴是扼着命脉的人,正如座上的帝王。蚀月教就是朝廷的翻版,长安就是蚀月教的国土。
他笑着回过头来,看了看一脸茫然的康南平,拉过了他的袖子:“来,我带你到黄符店铺里开开眼界。”
蚀月教分销极乐丹,有一套十分复杂的规则。所谓的黄标或黄符,其实就是鱼玄机方才在道观里批给他的这张符纸。一张符可以换数量不等的极乐丹,具体的数目都已经用特殊的编码写在黄符上。黄符店铺即指可以换出极乐丹的店铺,通常都是蚀月教阁主个人注资,店铺的盈利就是阁主们收入的来源。鱼玄机那里批丹药是一两起步的,黄符店铺则一般以一钱或半钱为单位出符。
如若有人在这些店铺里一次性开销满了某个数目,便可以从店主那里得到一张黄符。这个数目往往高达数千钱,像康南平这样的小穷官当然是难以想象,也绝不可能从哪里换出过黄符,自然就不知道这些黄符店铺其实都隐藏在市场各处了。唯有那些财力雄厚的买家,才能摸/到黄符的兑出点。
这可以换成极乐丹的黄符属于店铺的赠物,不可以单卖。武宅里有阁主每旬两次专门查验黄符店铺的库存和账目,如若发现有店家擅自买卖黄符,店家是要受罚的。正因为黄符是赠物,若不兑换就是一张废纸,所以也就没有买卖极乐丹一说。黄符的编码是鱼玄机独创,全长安看得懂的人不超过五个,每张黄符的编码都不重复,还需要黄符店主按天干地支顺序签字后才能生效,因此无法赝造也不能涂改。
若有买药者财力尚不足与鱼玄机批购的,就从这街头巷尾的店铺里兑换黄符。有的富庶人家为了享受极乐丹,家里常常堆满了黄符店铺的货物;为回收资金,有时候他们还辗转把囤货卖到长安以外,等于是帮蚀月教分销货品。富人的铜钱如流水回环,源源不断地注入蚀月教的金池里,背后都是极乐丹做这交易的杠杆。享用这药物耗费甚巨,能到房瑜那里取大货的都是达官贵人,人脉也是他们贵重的财产。
十多年前,鱼玄机对莺奴说蚀月教的存亡不在湖州在长安,说的就是如今的局面。这就是鱼玄机为莺奴建成的帝国,言之劫富济贫亦可,言之奸佞祸国亦可,正邪对错,在此一片混沌。
康南平跟在浑壁背后略略沉吟。按照大唐律,买卖毒药首先得有买卖之实,然后得有证明药物有毒的证据。他们蚀月教里肯定有熟读《疏议》的人,所以设计斩断了买卖之实;又有精通药理的人,将极乐丹的药性调理到最精细微妙的程度,每日两三丸绝对吃不出毛病,却又断不了。他们步步打算,把《疏议》的空子都钻尽了,所以浑壁告鱼玄机这一桩官,本来就没什么胜算。他该怎么一举得胜呢?
两人走进了西市的民乐酒肆。以浑壁的消息网,已探听到这是蚀月教阁主尹采莲注资的酒肆,其中必可得黄符。坐下来还未点菜,他便把刀一放,对着店徒弟说道:
“金陵春来五十斤。”
那店徒弟先吃了一惊,随后似有所悟,走到店铺后头去找店主了。不多时,店徒弟恭恭敬敬搬来一坛酒,掀开盖子先让浑壁嗅香,再以铜壶微温两盏,送至两人面前请其品尝。
嗅、尝已毕,店徒弟退下,店主方才慢慢上来,取纸笔令浑壁签字。五十斤酒当然不可能当场一饮而尽,所以要浑壁留一个送酒的地址,店铺稍后会派人将酒尽数运去此地。浑壁没有填地址,只是付了钱,向店主伸出手去。
那店主见这架势,尴尬一笑,说道:“莺夫人的规矩,小老须得交割了货物才可以奉上黄符,还请客官按规矩办事。”
浑壁皮笑肉不笑:“家里拥挤,放不下五十斤金陵春,免了你送这遭了,就当我送你。”
那位老店主连连摆手称不可不可,浑壁的脸色便有些不好看,康南平在一旁挤眉弄眼,低声道:“这是宰相的孙儿,……”
店主十分为难,若是平常的纨绔子弟也就罢了,走出去喊谢昌玉、尹采莲阁主过来撑撑场面,对面一般也就知难而退……可是这宰相府的孙子却不一定打发得走。他怕惹事,只好拿着单子先退,过了片刻,厅后就送来了一纸黄符。
浑壁这才满意地一笑。五十斤金陵春要是送进家里,被姑姨们看见少不得又要去跟祖君打报告,不如直接花钱买这一张符,一身轻松。康南平在一旁看得冷汗淋漓,三千钱,够他吃喝住用多少天,浑壁只拿来换了这么一张纸。他说他的祖君吃药吃疯了,其实他自己也一样……还是说富贵人家的花销,本就不是他这个穷鬼可以理解的?也许三千钱在富贵为尊者家里,就像井中一瓢那般微不足道吧。
有了这两张符,他们辗转再到武宅门前,让人把符送进去。武宅主事交给他一只铜绿的小牌,有了这小牌,就可以去平康坊找房瑜换极乐丹了。这九曲回环的一整套,只为了换不盈一掌的丹药,浑壁每一步都走得娴熟无比。
康南平起先还能陪笑,渐渐无话可说,最后只剩下震惊。辛苦这么一天,原来他这个大理寺吏才是这门官司的外人,告官的人、被告的人,油滑其中,早已知道如何应对彼此;而他,只不过是一件工具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