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不道李郎今避去(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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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瑜至今还不知道黛黛在她那里练武,奇怪鱼玄机什么时候有机会和黛黛谈心,知道这些细枝末节的事。听了她的话只是惊讶地苦笑:“宫主,你嘴里就不能说两句好话么?瑜是世俗油滑惯了,我的好话贬价不值钱,你去劝劝她,她才听得进去啊……”
她虽然说话不好听,可是哪里不曾依过黛黛的心意?黛黛千方百计地要学武,还不是她点头同意的。就是此时此刻,房瑜也不知道黛黛正在旧神观里学武呢。我也想方设法,让她得应得的东西,怎么见得我就不喜欢你的女儿?
她竟憋起了一肚子火,俄尔赌气地说:“……我才懒得管。”
“你就当是替莺奴劝劝,不行么?等教主回来知道你连黛黛都懒得管,她可要气死了。”
鱼玄机更赌气了:“都怪她平时待房松黛太好!宠得那样,一定会招人嫉妒,怎么反来怪我?……我若也有女儿,我会这般不体谅?……”说着说着又说到生女儿的事上去,一下子没了声。
房瑜摇了摇头。宫主这个娇纵胡说的性子从小没改过,出了紫阁之后还变本加厉,大概莺奴真是太惯着她了。
“算了,到底是我没护好她。……”
鱼玄机告辞,房瑜回馆里,给黛黛送荷叶糕。没寻着她人,还当是绿丫头伴着她到园子里去耍了,没在意。出门又找人去密约了大理寺的蔡评事来,晚上到平康坊喝酒。蔡评事好久不见房瑜了,受邀赴宴的模样很快活,吃了细煨的熊掌烧,也不拘谨,随手取银碟盛的胡椒来洒,评其“精纯火辣”。
房瑜一看就知道大理寺这半年形势惨淡,请客吃饭的少。难怪康南平那么闲,管这许多。
“那个南平小子屁/股有火,坐不住啊!想来我刚做官时也和他一样,人么,总要触点霉头才……”说到原来有个姓李的寺正,做官二十年了还瞎蹦跶,犯了上头的禁,贬到哪里去都不知道了,一丝音信也没有。
等从平康坊回来,已是次日清晨。宴饮一整夜,他也觉得疲乏,比不得二十岁那时斗酒恣欢谑、千杯不醉。新的一代已经在虎视眈眈,权力更替时,老者总免不了彷徨的。
回来的路上起了第一场雾,热气眼看就要散去,长安的秋来了。昨夜是中秋,他也没能在家陪着黛黛,这父亲做得确实很是失职,难怪黛黛会去依恋一个没见过几次面的男人。他独自在雾里踟蹰着回到家,心里竟然还有些莫名的伤感,不知道有什么在前面等着他。
回到东馆,花含烟熬夜守在门前,身上裹了一袭黛黛的旧衣,两只脚尖怯怯缩在裙底下,埋头半睡半醒。见主人回来,扑上去就喊道:“阿郎,大姐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他想到昨日来送荷叶糕的时候确实没见女儿,那时还没当回事。急起来,晃着那绿丫头的肩膀问:“怎么回事?你说!”
昨日是满月,花含烟当然是放黛黛去鱼玄机那里了。鱼玄机现在由着红拂教授她武功,等她辰时到了旧神观里,看她们练上一会儿,就径自来武宅找房瑜说话了,恰好帮忙拖着她父亲;没想到正是这个安排,竟令谁都没及时发觉黛黛失踪。
这下几人各自做好的局破了,不知哪一环出了问题,这绿丫头自然也不想主人责问,居然面不改色地说起谎来:“大姐原在屋里写字,叫我出去买素绢回来绣帕子,说旧的被梁家公子偷拿去了。”回来就不见了人。
这么一段时间过去了,她当然早就想好说辞,翻箱倒柜把那写了一半的新《秘史》摊开了放在桌上,墨水研了一点沾沾笔,假作房松黛是写了一半被谁叫出去的。旧帕子的事情是房松黛以前闲聊对她讲过的,这时候搬出来,或许嫌疑转到梁连城身上去,总之绝不惹一点麻烦上身,若是大姐囫囵回来,那也是十全十美的假话。
房瑜哪知这七八岁的丫头满嘴的盘算,当然不觉得她骗人,满脑子只想着女儿不见了,自责不已。当下连将梁乌梵、白露浓、尹采莲一干人等唤来,要人帮忙分头找。
最先想到广陵王,但他们官家灭口其实很好寻线索,每次抛尸都在特定的几个地方,去过了,并没有尸体。何况这广陵王若要杀人灭口,怎么可能不连带着杀掉他这做父亲的?
房瑜虽然生意场上左右逢源,多有高朋,但钱场里不结几个梁子也是难事。除了广陵王,之后就想到那些个和自己有过节的对家和蚀月教的对头,趁着莺奴不在,捉了黛黛报复武宅——但“报复”二字,不留名字不能叫报复,因此也排除了。
两者皆不是,房瑜也不是傻人,当然知道自家人也有嫌疑。
没了黛黛,最得利的肯定是其余弟子,正是为此,他才不让女儿接着习武。想来黛黛弃课两年多,天资也算不得十分出众,性格还有些傻傻的,早就不该是那几个弟子惦记的对象,这时候忽然来“防患”,算什么?情理上哪都说不通。
连着数日没线索,他的惊恐已变做惶恐,惶恐又变做忿怼,突然一日全身心都崩溃了。到第五日,已经水米不进,两个乌黑的眼圈挂下来,整张脸结了一层油垢。他也不管,几乎爬在地上一寸寸地找人,形同疯子。
鱼玄机听说黛黛失踪,一时也心急起来。那日正为黛黛的事和房瑜拌了两句嘴,怎么就如此不巧,一回头黛黛就不见了?回头来问红拂,红拂也不知道,那天练完武,乃是看着房松黛从观门里走出去的。走出观门以后的事和她无关,或许单纯在外面被强盗掳了。可这又怎么说得通呢?
虽然心急,但她还是不动声色,不让任何人看出她有一点乱了阵脚。她看出花含烟那丫头肯定是做了假证,只是私底下叫红拂去盘问一番,也明白她只是为了自保,别的并不知道。
宫主神机妙算,白露浓也问她有无线索。鱼玄机心里猜测这事就是因为黛黛练武、掌店铺、与广陵王交,让其他几个弟子不满,所以定是某几个弟子做下的,只是苦于没有证据。
“绑她的人到现在一声不吭,恐怕是想黛黛死,丫头凶多吉少了。比起此女,你们还是照看住房瑜罢,蚀月教不能一次失了两个亲人。”一番话说得冷酷无比。她收房松黛练武的时候便想过,此事即便瞒得过房瑜,也瞒不过整日盯着房松黛的那几个人。
白露浓是“冷眼人”,一下听出宫主话里的意思,歹徒只敢对房松黛下手,本不是什么神通广大之人,凭本事还不足以颠倒莺奴的统治。但若是从黛黛这一事上连带着折损了房瑜,武宅可就要大乱了。
白露浓犹豫,回头又问:“那宫主你……其实是不肯让房阁主查下去了?”
鱼玄机把笔夹在指间,眼睛盯着远处。“拦不住,拦也不近人情。若是能得不幸中的万幸、她尚存一息的话,是谁藏起了她也就清清楚楚,你让房瑜去庞小蝶家里查罢。”只有在庞胜君家里,她才可能留着性命了。
白露浓骇然,脱口而出:“……小蝶倒不至于……”她绝想不到小蝶身上去。
“你信得过是最好。信得过就不要去怀疑。”她笑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了。房瑜一定想过,他一定想过千万种可能了。只是他也一定想排除了其余一切的可能,再去这最好的学生家里揭棺……他是不敢信的,怎么可能是小蝶?
若是不敢信,宁可不信。这样拖下去没有结果,武宅却不可以一日没有房瑜。
长安城住着上百万人,即使蚀月教徒过万、顷刻就能走遍全长安,可若是武宅自己人藏了黛黛,当然是到哪里都找不见。无事时,走到东市的花会上,随众簇拥、人头攒动,好似神明降世;有事时,兄弟姐妹背地一刀捅来,悄无声息就死了,即便是皇帝又能如何。
房瑜没胆量,鱼玄机替他暗地盘查了那一日每个弟子的动向。武宅的弟子每日辰时照理都在早练,谢盈、阿赛这类滑头的虽然也经常逃,或是练到一半就回去,但出勤大多还能问到。难在已经做了武主事的那些人,一早就到辖地上去,没人作证。去问金光门前那两个守门的唐军,每日过门的人千千万,更是困难,何况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守门的人还要轮值,谁说得清?
就是这样艰难,鱼玄机竟还查出点消息来了。线索越是清晰,她越是肯定心中所想,恐怕房瑜再缩着已没有任何意义,有天青鸟传书给他,直说要他去光德坊庞宅里搜。
房瑜盯着绢纸上那五个字时,只仿佛听见心中雷动。庞家不上道,但和他家也不算交恶,小蝶和黛黛又是从小的姐妹。鱼玄机已经写得这样清楚,他还不愿信。回过头把绢纸在烛台上烧了,坐在凳上发呆。
最该嫉妒黛黛的就是小蝶,但她真不该是这样的人。莺奴也是从她小时就要她向善的。他不愿……
绿丫头这时候给他送酒来,他便一个人坐着喝了半晌。那女孩儿隔段时间就过来看看问问,临夜服侍他入睡,面上还带一点惶恐。
他躺下,漠无感情地念叨了一句:“也不怪你。”要打发她走。那小丫头忽然一只手钻到房瑜被子里来,凉冰冰的,仿佛许多细蛇包住了房瑜的小腹。她口中说:“大姐一定没事的,阿郎不要发愁,烟儿给你解解闷。”
房瑜侧过头来,这丫头绿色的瞳子在灯下变做金色,妖异得像鬼。他一时感觉这女子其实是风月的报应,并非真人,乃是来惩罚他这一生*乱的罪。他现在精神脆弱,一点惊吓也吃不住,骇了一大跳,把含烟的手甩出去,连说:“你出去,不要待在我的家!”
第二日,房瑜把其余的女婢也遣散了,家里一个都不留。花含烟自己去找庞家的人做事,又颠颠地跟在阿赛身边做丫鬟。
房瑜看到这女奴和庞家公子走了,这下才怀疑黛黛走失那天她说的一番话很有可疑之处,那些布置看似合理,但没有人可以证明。再想想这光德坊庞宅里可不止小蝶一个人,还有庞赛兰。假如是阿赛藏起了黛黛,他倒愿意信。无法再忍耐下去,这天终于找到个借口,往光德坊庞孟的居所去。
去的路上,满心想着上去质问,一腔的怒火中烧。结果一踏进人家门槛,庞小蝶来开门,不怒自威的一双眼睛看了他一眼,他立刻含笑道:
“胜娘,你阿爷阿弟还好?……”
庞家招待了他一回。阿赛也在家,绿丫头倒是出门采买去了。这一家人坐到一处,怎么看都是父慈女孝,其乐融融的模样,就连阿赛看起来也不那么面目可憎。房瑜便全程心不在焉地微笑着,席间借口登东在宅子里摸索了一会儿,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回席,刚才不在的这段时间,席上的气氛倒好像有点沉闷,庞家主母不知道在嘀咕什么。见他来了,依然起来殷勤。绿丫头买了菜回家放下篮子,也把他当作亲近的故主招待。
吃完了饭,向一家人告辞,房瑜反觉得自己做了恶人,怎么去怀疑这么一家子好人?就连那个花含烟,在他们屋里看起来都敦厚得多,这到底是他们这屋子有特异的掩护,还是自己的家里有邪魅?
他终于是疯了。
九月将至,此时城里城外,几无余地,全数搜过。鱼、白二人体谅他,工作都帮忙担着。而再要向远处寻,就太过广阔,他一生都不必回来了。那日去过庞宅以后,他的心一时放下一时提起,女儿的欢声笑语时时在他耳畔萦绕不去,有好几回突然表现得好像黛黛从未走失过似的,走出家门前,还会对着不知哪里喊一声“爹爹走了啊!”心酸之余看得人背后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