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孤坐支离冷骨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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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垂了头去看坐在牛背上的鱼玄机,鱼玄机正微闭着双眼。她心里已有了十分不好的预感,说不清那是什么。玄机不想说,或许是怕她责怪。
她迟疑着开口:“你说罢……我不怪你。”
鱼玄机只是令人极难察觉地移开了眼睛。
她们从光德坊前经过,往西市走。光德坊门外远远就能看见其中飘着黑烟,坊门内外穿梭着医工和官员,捧着册,四处呼喊。内外穿行的人纷纷留下沾着炭灰的脚印,光德坊坊门前的路都是黑的。昨夜这场大火到了爆燃后才扑救,死的当然不止庞家几个人,邻遭的宅院都被波及,毁坏的房屋联排连巷,已然惊动长安县,连坊正都要获罪。
莺奴要停下来看一看,鱼玄机喊住她,直说:“庞孟死了。”
她说庞孟已死,但不提小蝶,莺奴已经猜到事情的大半。鱼玄机曾对她说过一句话,她说“庞胜君其父只是聊胜于无,她若要反叛,叛的是你”,现在胜娘已经没有父亲,这是一个信号,鱼玄机已警告过了。
可是庞孟的死一定不是她想隐瞒的,她迟迟拖延着不说的一定另有其事。
莺奴抓/住了缰绳,没有下马查看,双手的十指捏得发白。她沉吟着在不远处停了一会儿,继续朝着西市武宅前进。越往前走,离那悲伤的真/相就越近,她握着缰绳的手捏得发白。
还未进武宅门,蚀月教徒已交接着向教门传递消息,一路喊着往阁内奔跑:“教主回门!”
“教主回门!”
“教主回门——”
离武宅尚有距离,房瑜已第一个从门内冲出来。莺奴一眼见他数月里苍老了这许多,一时惊得无话,鱼玄机便在一旁再送了一个消息,声音低低的:“梁阁主没了。”鱼玄机的眼神也有些恍惚,熬到此时才说起梁乌梵的死,可这与剩下的那条消息相比,反倒不算最伤心的。
房瑜还不及到莺奴马前,庞胜君已从宅门里缓缓步出,一身的装扮是阁主的配置。莺奴见胜娘现身,伸手向房瑜示意,要他停下。
门前的几人暂时都停在了那里。鱼玄机煎熬了片刻,终于以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轻轻地说:“……黛黛。”
她见莺奴的脸色忽然白了。多数时候,她看不到莺奴的脸色会这样激变。她真的很爱黛黛,那是她手中的明珠。黛黛死了,莺奴会恨谁?莺奴会不会替她找一些借口,好不要来责怪她的疏忽?……
房瑜苍白着脸往前走了几步,莺奴驱马向前,等走到他身边,只极轻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说着便片身下马,径直向庞胜君的方向去。
两个人看着莺奴往前走去,鱼玄机在牛背上按了房瑜肩膀一把,说道:“你去,看她如何主持公道。”说出此话的时候,她难得眼里含泪。鱼玄机头一次面露惭色,房瑜以为自己看错了,转头时,鱼玄机已在修整仪容。
房瑜牵过莺奴的坐骑,两人跟着莺奴的身影向武宅门内去。此刻两具担架被医工们抬着飞快地从两人身旁蹭过,一路赶开把武宅门前围得水泄不通的教徒。
抬人的在前高喊着开道:“哎,闪开,救人!闪开,救人!”
担架上一个是浑身包得像粽子似的庞赛兰,一个是被打成独眼的梁连城。两副担架送进武宅,莺奴回头见了,对着身旁的庞胜君和其他几个阁主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这六七个阁主都不知从哪里开始说,也不知该说什么。倒是那几个医馆的小工在阁前的空地上放下梁连城后在一旁开口道:“这人昨夜疑似放火烧死了光德坊一家人,后面这个命大,但也伤得厉害喽!”
梁连城昏迷不醒,无法为自己辩解,莺奴却不需要任何人的任何解释。她走上前到梁连城身边检查了一番伤势,直起身,只回头说了句:“怎么弄成这样?”并没有慰问庞家的人,对那惊动京城的大火也没有表示一点疑惑,庞胜君听见此话,眉头已然微微蹙起。
她随后说:“胜娘,你送阿赛去教主阁。”似乎也没有怀疑她的意思。
庞胜君升任阁主,但手下还没有副阁主。她嘴角跳了一下,竟然缓缓地伸出手来,指着韩奇仙的两个副阁,要他们代劳送弟弟到教主阁去。从她的眼中,他们看不到一丝哪怕最轻微的波动。
韩奇仙也很诧异,但无从拒绝,只得让身边两个副阁去了。
场上人人心中哗然,庞胜君是什么意思,明眼人一看便知。她的阁主位是鱼玄机指的,并非莺奴任命,如今这阵势是明摆着要莺奴认她代命的阁主位。不但如此,她胸有鸿鹄之志,因为阁主之上更有阁主——这是唐襄当年教给上官武的话。
庞家的大火到底是谁点燃的,各人自有猜测,对庞胜君而言,让梁连城做替罪羊是最稳妥的打算,但看这嚣张的气势,她像是不惧弑父的猜疑落到自己身上。
鱼玄机与房瑜这时也从门外进来,见新任的庞阁主这样挥斥众人,鱼玄机眯起眼睛来,房瑜的脸色也变了。莺奴站在一旁对一切不予置评,只是站了一会儿,再次问道:“梁阁主人在何处?”
这下门前更加寂静。
莺奴侧过头对白露浓道,你把梁阁主从醴泉坊叫回来,长子有难,这也不管了?
白露浓苦道:“教主,我有话对你说。”
莺奴便用清楚而并不高的声音,当着场上众人的面说道:“梁阁主家事公事难以平衡,既然这样,醴泉坊的事宜就先请白阁主代梁阁主管理。”未容白露浓一句解释,就断绝了庞胜君接管醴泉坊这块风水宝地的可能。
白露浓一时剧恸,口唇张合片刻,忽然痛喊道:“教主,梁阁主已经走了呀!”说罢大哭失声,将脸埋在掌中。
莺奴并未作回应,只是扶住她,转头对着众人说:
“众卿请去议室,将我不在时发生的事一一道来,我要一件件听。房瑜,你来。”
房瑜正为她这深不可测的平静所惊,只是呆在原地,痴痴地看。情恸失态的白露浓伏在她的肩头哭,莺奴却这样不惊不怒。他一时产生一种分裂的幻觉,仿佛她与旁人的世界不是同一个。
这就是宫主所说的“主持公道”?
鱼玄机又在一旁触了他一下,他这才醒了,踉踉跄跄到莺奴身边,只听到教主贴着他和白露浓的耳朵说道:
“武宅已经失了最好的女儿,我不许连城再出事。你带白阁主到议室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