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孤坐支离冷骨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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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奴单骑行于路,长安的红秋就在面前。城门高耸,无数的人经过其下,只像无数的蚁从天门爬过。高阳洒落,城墙的颜色仿佛凹凸的黄铜,当中深嵌着赤漆的大石门,云上之城正向她徐徐张开环抱。门内是那盈蓝胜洗的皇都的天,还有艳红如血的夕霞般的霜叶。
鱼玄机在坊墙下面的粥摊乘凉。
等粥摊过了朝食的点儿,要收摊了,莺奴才从城门外骑马进来,一眼就看见那满头雪发的女冠坐在伞下等她,对着她露出一个如旧的笑。
她下了马,喊住店家暂且慢慢收拾,要了一碗浆水,坐在凳上吃。店家乐得两个美人儿光临,不收拾了,殷勤快活,又拿卖剩的边角料精心调了一小碗端过去,说是送的,再多添一大把鲜香草,绿蓬蓬地堆在桌上,随便她们取用。
“长安是善人多。”鱼玄机温吞吞的一笑。
店家的三岁儿子又过来在桌上放了两个洁亮的鹅卵石,他的收藏之一,送完礼羞羞地走了。莺奴拿起那白石赏玩,鱼玄机继续温吞吞地问:“你倒不急着回武宅看看?他们都想早点见你。”
莺奴脸上的表情心不在焉:“我怕回去。……你不也不敢回去?”
这孩子才走,一旁又凑过来一个泥婆罗商人,看样子客居长安已久,衣衫已经不似故乡的模样。但他一开口,莺奴和鱼玄机便知道他是哪里人:
“夫人,可要试一试我这忘忧的丹药?”
摊开手来,布袋里散落着几颗粗劣伪造的极乐丹。这仿造的极乐丹房瑜早已查彻,都是些通济坊的穷贩子借着蚀月教的名头在外兜售。这些人挣扎在温饱线上,和那些享用得起真丹药的富贵人家不可能有来往,所以那时候查清楚了也没有再管。不想那时候没理会,现在在延兴门前,正主和伪物竟碰见了。
鱼玄机淡淡地笑问:“卿从何处得的此物?”
泥婆罗商言语半通不通,答非所问:“一颗,只要一颗,包夫人轻松快活!醴泉坊、光德坊,要卖三百钱,我这只要五钱,只要五钱的,夫人。”
极乐丹有市无价,一丸远不止三百钱。他见两人没有反应,比手画脚地哭丧起脸来,说道:
“夫人,行行好……我死了老婆,正凑旅费。……我要回家。”
莺奴解囊购了他四五粒,这人喜滋滋地去了,对着远处另一位同伴用泥婆罗语高呼道:
“成了,成了!钵丽的纱丽不要卖……”
她们看着这两人走远,莺奴低头把*了一下那几粒丹药。外涂胭脂,内为五石散,入手只这瞬间,她掌心都染红了,好像沾过血。鱼玄机从她掌中拈过这几丸假药,随手丢在地上,任凭它们滚远。
莺奴在外三个多月,去的时候华衣丽服,公车骏马,回来就只是青衫白袖,一骑瘦乘。脸也微紧了些,碎发散乱。但疲惫倒一点没掩饰住她那特有的气定神闲,一边饮食,一边看久违的长安景。大概,此刻她还不想知道武宅发生了什么事。
鱼玄机亦不动声色,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莺奴看。
她看着那双气定神闲的眼,这双眼就像她的笑一样,这十来年里已经死了大半。她能猜到武宅里发生的那些事么?一个人若是对一切看得太清楚,她的心一定会死的,为了强留在此处完成上官武的托付,她宁愿聋了、瞎了。
莺奴对鱼玄机说起在南诏的经历。
异牟寻在那日宴席上见过她的能力,便不再满足她当初的承诺,提出以一千倍于之前的回报,要她趁着敌国朝政动/乱,一举歼灭整个吐蕃;可若是南诏和吐蕃的对峙消除,唐境西南的平衡就会被破坏,边疆必定更加不宁。莺奴发迹靠的是长安的富庶,不可能反过来损害唐的根基。到底还是湊罗栋从中斡旋,说服了皇兄。
鱼玄机听了只问:“南诏的子民得免兵患,对你是不是感恩戴德?”
莺奴回答:“于百姓而言,一日的安宁也是好的。而对国君而言,眼前平静终究是一梦,何时总会醒来。”
鱼玄机嗤之以鼻。“对一国之君而言,有一刻的太平,已经等于凭空多了数万的财富。你看,为此一梦,他承诺你黄金一百箱、棉布一千尺;其实与这一时太平的总收而言,他给你的也不过是九牛一毛。百姓之安乐,于肉食者而言绝非那样简单。”
“你知道……我年青时,还曾想杀了湊罗栋,为蛇奴和蟒奴鸣不公。”她说到这里,忽然自嘲似的笑了一笑,仿佛想起的乃是上辈子的事——没错,那时想杀了他,这时却可以和他朋友相称,她莺奴的确不是原来那个人了。“……但是他再富贵,不值一哂;而百姓那一时的安乐却是实在的……一时也好,一时好过没有。”
鱼玄机笑。
“是吗?为使万众暂安,你宁愿让一个失才失德的人坐在皇座上?以你一人的心智决断善恶,行不通。”因为她怜爱之,必有报应。
莺奴手中送汤的调羹停在半空。这已经不是鱼玄机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仿佛咬牙坚持了一会儿,她终于开口道:
“让更多人避过此劫,难道不是善,难道是恶?……至于那皇座上的人是谁,我根本无所谓。虽独断,总有人要裁判善恶的,为什么不能是我?——如果不是我,是谁?玄机,是谁?我已无可选择。”
鱼玄机则毫不迟疑地说道:“可以是你……而你本没有权力,用了才有。”她脱口而出的迅捷,都因为她早就为这场辩论准备好了言辞。
莺奴太明白鱼玄机为何这样不屑。若是不能正视恶,等于对一半的世界盲目,这样的人又如何裁决对错?
“难道国破家亡,一切从头来过,这地方就会变好?你对旧物早已没有信心,却又坚信新的一定好过旧的,这又是为何?”
“我的菩萨,那你想要什么?”鱼玄机说话的神情仍是无力。
“我只不让多数人遭遇眼前的灾祸,这已是我的极限,现世的公正难道不也仅限于此了?十余年来,你想对我说的不也是这句话么?”
“可你明知自己能够做得更多。”
莺奴盯着她看,不知她究竟想说什么。以前她自信无穷,觉得确实可以扭转乾坤,可也同是眼前这个人告诉她行善会有报应。如若使用神力就会有报应,那她也只不过是一个凡人。她不可以行善,只能任由世间的情仇报复横行。玄机这般聪明,为什么说的和做的却那样自相矛盾?
或许我也是自相矛盾的,如果我坚信此世会向善,我当然也会相信彼世向善……其实我已经无法相信此世会向善。我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相信此世了?
“算了……走吧。”
她们起了身,向武宅出发。两人都显得有些疲惫,长久地不说话。与其争执,还不如沉默。
莺奴骑在马背上,高处可以看见长安的红。霜打的柿叶从楼阁缝隙涌/出,宛如一蓬火,从长安城的地下燃到天边。东北的方向红色最为浓郁,那里是唐室的皇宫。坐在那里的人又是如何裁决万众的,一本死的《唐律疏议》,便能使一切公正无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