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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惜扑烈火救飞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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喊了一回,莺奴还坐在远处,不过是直面着他坐了。他此时看她,倒觉得像凝视一座观音,因为她在虚空中坐得端正宁静,通身如同有光,玉石似的脸在无形的月下盈盈发亮,又好像她便是月轮本身。他这一刻猛地又知道是梦,因为这世上哪有什么神?立刻发出一声鄙夷的笑,又重复道:“好了,好了,停了,停了!”

莺奴,或是想象中的莺奴对他说:

“这本是幻象,停与不停都是一般。回去了便是没来过?”

“人世纷扰,极尽荒唐,回去真的比留在此处更好么?”

他有些愠怒起来,但这是国君的愠怒,他静等着不说话,怕失了公允。莺奴倒好像是他自己的一个投影,他静下来,她也就不再说话了,如镜中的人。

四周的虚空开始缓缓变蓝,如同薄膜外太阳正升,但环顾四周,并不知太阳在何方。对面莺奴的人影变得真实起来,不再似一座神像,只是一个端坐的女人。她的散发一绺绺垂在锁骨上,微红的唇紧闭着,鼻翼正细细地翕动。两手交叠着搭在股上,十指松松地扣住,中指上戴着一枚浑*无垢的金戒指,腰边别着三枚天真灿烂的水琉璃。

他看着看着,不觉天色已经大亮,方才那薄膜下的蓝光已化作粉黄,天幕上游移着几块白云,云脚都镶着金边。

异牟寻看得有些痴了。他曾有几次看过这样的天,那时还不似现在这般年老,他带着数十万的南诏男女在蜀蛮交界处抗战。蜀洼地的树高叶密,兵士与他在黑暗中行进了半个月来到平原,打完第一场胜仗,他醒后从帐子里出来,满目通透而高远的天,蓝得使他双眼刺痛,流泪了。

此时他又望着这样的天,那种通身舒泰、意气风发的旧味刺激得他鼻腔发酸。这时候的梦,竟让他觉得不舍,他要抓住这幻梦中的愉悦。

沉浸其中,回头看时莺奴也已经不在面前,他端坐的位置正在空旷的街道,此时日到正午,四周却没有人。街道的风景是他熟悉的,皇宫前面羊苴咩最宽的大道,可以并排行驶六辆马车,两旁都是精美的黄金色的竹楼,挂着五色幡。不知怎的,他忘了自己本是住在后面宫殿里的人,只觉得此处这样熟悉、这样秀美,是那最勤奋、最刻苦,又最聪明的人民才建造得来的城市,现在,他是这城中的一员。

异牟寻站起来,出神地欣赏这建筑的奇观。他一站起来,才发现身上的龙袍已被剥去,现在他手里只有一根乞讨者的竹杖,一只破碗,碗里是半块发霉的米饼。他这时候摇摇头,说是幻觉,放下了这两样破烂,背着手在街道上走起来。远方便传来隆隆的暗响,好像地底下开始打雷。

雷声近了。极目远眺,宽阔的南诏大道尽头起了一阵黄雾,腾腾弥漫开来。他想起这是什么雷声了,这是万马奔腾的声音。黄雾趋近,规模愈发的大,好像烟球里蒙罩着一团黑铁,如同奇大无比的乌弹丸,沿着街面訇訇滚过来。吐蕃人的喊声越来越响,响得耳内开始嗡嗡蜂鸣,那雾气里的杀气也就一清二楚了。

他大喊:“阿弟!阿弟!”

湊罗栋早已不在这个梦里了,任凭他怎么喊都无用。他倒不清楚在梦里死了会如何,慌慌张张地躲起来,心想这若真是梦,至少想要活命就不会死。这时才完全忘了自己皇帝的身份,只是一介难民,连滚带爬地躲到一旁的竹楼底下,趴在灰尘里看着马蹄从面前压过,黄烟呛得他耳塞眼闭,可他不敢呼救。

吐蕃人杀进皇宫里去了,街面上雷声渐渐远了,只有零星的单兵在四周巡视扫荡。他趁着无人从楼底下爬出来,忙不迭地奔突闪躲,狂走着向城门外去。皇宫里浓烟如狼信,蓝天上竖吊起炭黑的几道线。他一边跑一边回顾,在死里逃生的间隙,压根来不及去想那花园里珍稀的禽兽和玉石,也想不起金*上**横陈的那些美女了。到了城门口,守城的人一脸的困倦,见了他便说:

“通牒呢?”

他是皇帝,哪来的通牒。但他喊道:“国亡了!放我走!”一个吐蕃单兵看到他往这里来,提着矛逼近了。

守门的苴子兵莫名其妙:“通牒呢?!”

异牟寻伸臂和他们扭打,挣出一根手指指着天,说道:“守什么城门?!杀敌去,杀敌去呀……”士兵们提起他,将他从门内扔出去,一睁眼就已被抛在城门外。两手空空,浑身褴褛,还是那乞丐。他恼得大喊:“好了,好了,停了,停了!!”

没人应,只闻得鸟语叽喳,苍翠的树林里泛起一股新鲜的泥土气味,他觉得自己像匹小肉虫。两国交战,血肉模糊、狼烟四起的画面仿佛被那紧闭的城门隔断,那世界已不属于他,他只是苍茫天地间一乞丐。一想到这,忽然也有解脱的快意,心定下来,回头看见莺奴坐在他面前,盘着腿,面上带着一个意乎透明的笑。再一看,满桌的珍馐和香花依然摆在桌上,佳肴美酒琳琅满目。

他席地而食,直吃到胃胀欲裂。口也歪了,眼也斜了,身后的危机又忘了。吃到十二分饱,总算满意,隆隆的丝竹开始从远处飘来,天色逐渐暗淡。饱腹的睡意中,那演奏的乐女们一一上前,围绕着他,人群中走来的是他的生母,他认得那为父皇生育数位皇子而下垂的腹。

亡母走近了,仿佛要哄他安睡似的,将他搂在怀中,把他的一颗头摁在自己双*上。沉郁而温厚的*香包围起他,原来这就是世界的终点,一切的结束……亡母的手里亮出一把短短的匕首,凉意渗进了他的脖颈,她来杀他了。

杀了,而又没杀,他恍惚地睁开眼来,四周仍旧是那纯黑的虚空,莺奴正坐在他的面前,手里拈着那粗大的金戒指。他一下认出来,原来这戒指是他自己的,这是南诏国主的金戒指。这下他欲要开口分辩,却已不知道自己是谁。对面的人眼波流转,视野中濛濛如细雨霏霏,她的衣衫在悬崖的高风里飘。

对面的女子张开了双/唇,她将要说话,然而那双/唇里没有发出声音,画面骤然消散,仿佛梦在此处戛然而止。

身后有个人喊,“阿兄!”

湊罗栋穿着一身洁净鲜丽的红衣,似乎要拍醒他。他仿佛一瞬间年轻了二十来岁,两股生风,很顺利地从地上站起来,双/腿一点都没有打抖,松松快快地去迎他兄弟的怀抱。原来一切的快活都比不上青春再现的惊喜,伸手看见自己那光滑而没有装饰的强健的十指时,他不想回去了。

湊罗栋接住了他的身子。

这才是梦真正的终点。活人肉体的沉重使他一瞬便回到了真实中,紧闭的眼皮下面透出灯火辉煌,再睁眼时,仍是那个南诏的皇宫,仍是那具苍老的身体。金戒指还在拇指上,浑圆闪亮;那逃出生天的乞丐才是幻象,大军压城的恐惧还未到来、但已在弦上。

莺奴还坐在席间,苴子兵身前那五箱黄金块块饱足炫目,金光如波涛汹涌的海。湊罗栋正面带忧色地握着他的手,席上的乐女们也都畏缩地看着,不敢吹奏。偌大的宴会殿里鸦雀无声,仿佛这里也是那空旷的大街。

异牟寻一醒来,立刻对自己的皇弟感叹道:“我要娶这女子!”用的是白语,说得很大声。

湊罗栋大惊失色,连说,使不得。将皇兄慢慢地摁回主位上,回头对莺奴惨然微笑了一下。席上其余人都听见,当然也噤声,只觉得皇帝越发痴妄了,怎么没头没脑地忽然动了这心思。

异牟寻片刻也回味过来,娶美人的事是胡说,梦里那大军入境的危机才是真的。自觉失言,后半席也就不再提。他显得似乎完全没做过那梦似的,依旧放大了声音笑语。他向莺奴举高了杯子,连敬了数回,后面又让小进武带来染了疥疮的幼子给莺奴看。

这个小皇子两岁时在花园里不知被什么毒物咬了,臀上发了疮,五六年都没有好全,总是坐卧难安。那以后南诏国主的花园里就多了一队捕虫的苴子兵,忙着把所有能见的昆虫和蛇全部放进红炭里烫焦。多肉的蛇偶尔会成他们的夜宵,因为这份工从白天到黑夜没有一刻能停歇。

莺奴把手搭在男童的患处,全无忍辱负重的神色,片刻只说:“可以了。”那儿童惊喜地回过头去看,光着下身在厅内大喊大叫:“父皇,我好了!我好了!”他母妃也很欢喜地过来,褪下一只纯金的镯子送给莺奴。莺奴没有推辞。

宴席最后就在这难以言喻的尴尬中结束。散席后湊罗栋引莺奴到落榻的宾馆去,莺奴拒绝道:

“我不去客馆,小王带我去洱海边看看罢。”

“教主席上没有用餐。”说着,已有小童端着点心跟上来,在莺奴面前掀开了洁白的棉布,棉布下面精心垒着蜜紫色的米糕,顶上点缀着鲜黄可爱的桂花。

莺奴笑了笑,终于还是拈了一块,将棉布重新盖回去。

湊罗栋叹道:“奴婢是买来的。为这五百金,奴永远也没有自由,除非杀了主人。”

“所以小王为何不怕阿央枯杀了你?”

“因为我给了她钱。我一直给她……抱歉……抱歉……王兄的作为,实非我能左右。”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悲痛,也许是南诏宫廷的无礼让他无地自容,但也可能是为了回忆。

莺奴顿了一顿,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哑了口。她很清楚,自己一来到其他君王的国度,便不能再左右自己的底线。何况她什么时候真正离开过另一个人的领土?武宅的统治也只是一种办家家酒的游戏,她太清楚了……最聪明的人也只能走“旁门左道”,不亦乐乎的也尽是苦中作乐。

她一直知道。只不过忽然来了异国,主与奴的形象乍然显得立体又清晰,这种抽离的痛苦就猛地放大了一千倍、一万倍。

两人走出南诏皇宫时,月色正明。

“我不曾觉得意外。未来将来,今日的一切只是预兆。长安闲逸,我亦不是自己的主人,到哪里去都是一样。为什么我永远是奴?”

湊罗栋合掌道:“呜呼……我本是最不该说这话的人,但教主想必也已经明了本王心里的话。除非弑主,否则生生为奴。”

然而那又怎样呢?无形的高塔就在头顶,永阳公主背后那双手早已攫住她了。她从长安逃来,就是为了躲这无形的钓线,一来反倒更清楚自己逃不掉。

莺奴回过头来笑道:“我已不知应如何活下去了。”

她如今仿佛并不忌惮对人流露恐惧。湊罗栋看着她,心中却有一丝震动,她的容貌没有变,她的苍老原来在这里。

说完那话之后,她又像从未说过一般,重复道:“请小王带我去阿央枯的水边看看。”

洱海旁草木茂盛,月影围成一圈幽暗的边,沙滩上什么也没有,浪潮已经抹平了一切。沙浜在月华下是雪白的,显得尤其贞洁,说到“尘归尘,土归土”这样的话,最好还是在这雪白的地面,阿央枯和小蟒安眠的地方倒是一个吉穴。

莺奴再问湊罗栋是否相信阿央枯还活着的话,湊罗栋只当她在说笑,没有回应。阿央枯活着的时候,也曾说过所有人都还活在蟒蛇的腹中,但那时候连莺奴自己也说这是谎言。

她心想,原来未经彻骨的失爱之痛,人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取信那样荒唐的话语的。那时候觉得阿央枯太荒唐,原来是因为她太绝望了。

“我曾有过一个孩子。此儿离开我时,就像阿央枯一样落入水中。他如今就活在水中,与我不在同一世了。”

“人怎么能活在水中?”

“活在水中便不遭俗世的玷染,小王觉得这好么?”她并没有解释,只是笑。

“好过活在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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