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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惜扑烈火救飞蛾(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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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卖——”,“嘿——卖——!”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铜钱响,詈骂,讲价,甩货,抛仓。小草市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偶有敬重道士的人为她开道,但多的还是人挤人,一声呼万声喝,抬羊的酒家,卖毯子的细脚胡,挑泥的陶匠,都从巷子里穿。男女纠缠,少长相携;油盐麻饼,滚烫的茶和炭从眼前运过去,白的黑的烟火,做她的香薰。

前半生在山高水远的幽台里度过,采薇的清高不值一提,鱼玄机注定要做长安的人。她爱长安城的热闹,知道自己一生将在这里结束,如何的富贵都会变成这些蝼蚁的脚下土。但现在,她骑牛经过万紫千红,对那俗世的喧嚣缤纷也只是不听不看,乃至闭着眼,一点点从他们身旁经过。

她深知长安的胜景和精彩,再怎么属于常衣敝履,也都仰仗朱雀门内那遥不可及的人。是他们扬起土、吹起灰来,抖落到地上才有了这些百姓人家,一切的欢喜都是金銮殿和大明宫的回音。如果没得金顶的皇宫玉阁,那便没有危楼百丈的大雁塔,没有红墙绯垣的芙蓉园,没有金佛林立的崇福寺,一百零八坊从开头便不存在,东市西市也是无物。没有那些人,长安就面目全非,她所爱之景便不在这里。

可是蝼蚁的穴一旦建成,谁能撼动?她知道安西的沙蚁建起数尺高的王国,任凭挫骨扬灰的风也不能吹坏它;她还知道,危可摘星的青玉台只要住进白蚁,三五年就能看到奇迹倒塌。

长安也一样。

某一日,建都立业的王会逃去,皇城的高墙会块块粉碎,西行的商旅人回乡已经不再姓唐;再一日,拢沙成丘的蚁再次回来,从归尘归土的骸骨上面重建故园,时间便是这样从头流到尾,又从尾流到头。

她在这里做的事,不过是学着那至尊的样子,在万众中撒下一把土。长城巍峨,她抠下一块,片片地撒下去,直到高墙千疮百孔,而新的人已经在用这土砌起新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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莺奴六月下南诏,临走前换上了贵人相赠的华服,银线编织的莲花鸾鸟纹;她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别上那枚步摇,不急不缓地坐到车里。

出了城,南诏的小使在驿站等她。已有十余年不到南诏去,临行竟有些情怯了,那小使说:“父辈们还会说起大火的日子。”

她笑言:“你知道我是谁?”

“我家有教主的木偶像。”那小使回答。

南诏人会做活人的偶像,莺奴成了他们心中斩蛇的神了。她听了有些痛苦,但长长地吟哦了一声:“哦……那日大火之后,一切都还好么?”

小使笑道:“那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小子当时还在襁褓,完全不记得。其实南诏多兵乱,天灾人祸数也数不过来,战场上战死的阿哥阿姐可比烧死的多好几倍哩。大火烧了我们的房子,于是我们就重新造起来;孩子们死了,爹娘们再生,大唐的百姓难道不是这样吗?十年过去,有福的先死了,没福的还在受苦呢。”

一到羊苴咩城,她落车就皱着眉头,露出一个痛苦的神情——就像每一个在长安住久了的人来到南地,闻到此处瘟疫一般弥漫着的瘴气时都会露出的那种神情。领车的小使从袖子里摸出一个磨得锃光瓦亮的月形铜盒,对她说“教主不舒服,我给教主带了长安土,稍后冲汤吃。”她苦笑着拒绝了。

车落在羊苴咩的皇宫花园内,七八月芳菲如霞,走几步穿过圆门,扑面就是火红艳紫的颜色。住在这种宫殿里的人,纵是大军临城也来不及觉得害怕。安逸、奢靡之中,欢愉可以暂时阻挡危机前的痛苦,长安又何尝不是如此?十二年前,骊奴早已把这个道理说明白了。

莺奴摆了摆手拒绝了小辇,预备自己一路走过去,看看这故地的花和雾。

到底是一国之君的地方,莺奴在长安住了这么些年,还从没有进过朱雀门,对于那常来做客的诗人内翰们提起“禁庭春昼,莺羽披新绣”之语,只有笑笑。十多年前她来羊苴咩城,去的是湊罗栋的王府,那里隐约已有“柳色黄金嫩,梨花白雪香”的味道,但丝毫比不上他皇兄这里。这是人口仅大唐十一的属国,若哪一日真的踏进那朱雀门、走入大明宫里,看到的还不知是何等的金碧辉煌。

坐拥这样宫殿的人,遇敌时最兴扶乩,逃难时又最不留情,生死存亡的关头请她这样的人来“做法”。莺奴不解,便是把花在请她远道而来的功夫,放一点点在养民练武上,也好过求她一梦。

正慢走,花架廊下行来一队衣着精丽的女奴,走近便来牵她的手,仿佛把她当作她们中的一员。莺奴原想拒绝她们搀扶,但这皇宫里做奴婢的人只是做事,像士兵一般,她倒也不好开口了。想十多年前进王府时也是士兵带进门,如今竟然没什么不同,谁是主,谁是奴,一目了然。

女奴们在大殿前停下,垂头侍立两边,放手让她去。

异牟寻不出来,湊罗栋从黑幽幽的大殿里现身,过来对她行礼,把她当作一位贵客。两人并没说话,寒暄也没有,只是端持着一步步走上玉阶去。玉阶长而高,拾阶缓缓提履而上,只听得最后脚步声已经在殿里回荡起来。

南诏国主就坐在大殿龙椅上,整个人藏在暗影里,远看比之其弟更显苍老,佝偻身材,满头的白发,一看便知南诏这些年的国运坎坷。

莺奴按使节的礼数与之见面,都由湊罗栋中介,偶尔还需蛮汉翻译。她看在国主年迈,曾试图柔和地与之交谈,而南诏国主不经意就发出震耳欲聋的笑声,令此地的宁静不攻自破。

他道:“汉地的女子没有蛮劲,这便不如我的爱妃好了。”

莺奴面色都变了,她对受辱的感觉十分过敏。湊罗栋知道她性格温和,可也非常坚毅,自她还没有做教主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听到皇兄这么说,他只得在一旁无奈地提示莺奴,要她说话需大声些,他的皇兄耳聋。

夜间国宴,莺奴也难得坐在客座,将衣裾都仔细收拢在座边。国主不知莺奴的神通,满眼都盯着她艳光四射的脸看。宴会乐席刚开才不久,他便请求莺奴施法。隔着满桌的鲜花、香肉和蜜酒,他说:“我这弟弟总对我说长安的教主无所不能,寡人欲一开眼界。”

莺奴容色矜持。她这时忽然想起那在武宅里表演小戏法的阇婆使者,酒液消失的一刻,她自己也应景地喊了一声“好”。

湊罗栋从中斡旋,对皇兄说道:“莺教主远道而来,身心俱疲,皇兄且让教主歇息些日子。”但他的哥哥并不听他的话,他的耳朵早就因为积年的*病丧失了大半听力。

异牟寻转过头去对身旁的女奴说话。过了片刻,十余名南诏苴子兵抬着五箱黄金缓缓入厅,将箱盖一一翻开,呈送莺奴面前。黄金的光宛若海波,霎时淹没了整个厅堂。

“这是寡人的一点心意,教主请吧。”

莺奴甚至不必侧头就能知道那里摆着多少钱,绚烂的金光照得她半张脸都映成透明的了。她垂下半幅眼睑,面色沉静。在嘈杂的乐声中,似真似幻的一记脆响,仿佛是她用金勺轻轻捶打了一下水晶酒盏,胭脂红的果酒一圈圈荡漾起来,再看时却根本没有。这时候,她向着国主的脸露出一个笑容。

——如若你知道我不能做你的奴隶,还会不会如此待我?

黄金的光猛然散去,抬箱的苴子兵觉得古怪,低头去看那五箱黄金,箱子里哪里还有黄金的影子,满满全都是埋久的死狗的头骨,发黄了,竟还真有几分像黄金。士兵们连忙下跪,分辩起来,然而不等这边分辩清楚,更有怪事发生。

先是筵席后面坐着的乐女们低呼起来,原来手中所执的各样乐器,此时不知怎的已经变做利刃长枪,冷光横射,惊得有人失手跌了东西,落在地上发出清寒的兵声。异牟寻才要去看,席上的辉煌灯火倏然熄灭,整个殿堂里唯独剩下门前照进的月光,通过乐女手上的武器,破碎地折射/进来,仿佛琉璃炸裂。

看到此处,还知道都是幻术,心定下来不足为惧;莺奴仿佛知道看把戏的人是什么心思,立刻让他们见识更大的魔力,让他们来不及心定。正在席上人纷纷忙着去点灯,预备鼓起掌来时,一阵摧枯拉朽的巨响从头顶传来,淬铁一般沸腾,紧接只见碎石乱瓦纷纷坠下,厅内一时大乱,有人当即喊起“救驾!救驾!”异牟寻耳聋,听不见,而且眼神在夜里大约也不好,竟有点莫名其妙的,依然端坐着。

飞灰扬了一阵,一大块殿顶忽然掉下来了,正砸在乐席中间,这下乐女们不顾一切地惊叫起来,兔奔四蹿。乐女们的衣裙呼啦作响,铃铛协震,如同狂风暴雨中被吹落枝头的花朵,为此时的混乱平添了一份细碎的紧张。殿上不多的苴子兵全都起来维持秩序,铁甲沉重,随着他们奔跑,也发出各样震耳欲聋的噪声。然而这样的场景,他们平生从未见过,也闹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恐慌之下,中间免不了也跑掉了几个,自保为上,溜出去了。

湊罗栋看这架势,莺奴是有点生了气,两头急,一瞬间竟不知道应该先劝哪边,只得站起来大喊“别冲撞了皇帝,这是幻术,这是幻术!”怎奈这点声音根本是滂沱中的一滴,没有人听见。

大殿的房顶瓦解,剩余的部分则眨眼间凭空消失了,现在整张筵席都成了露天的,反倒看得清楚。宴会的大厅空荡荡的,没了屋顶,好像一张看不见底的深渊巨口,愕然向天袒露着他的牙齿。而南诏最尊贵的人就陷在这张黑暗的巨口之中。他看起来并不害怕,或许是因为前半生经历过更直接、更血腥的场面,所以对如今的场面只需要一笑而过;也可能是因为,他根本没弄清眼前发生了什么。因为他聋,因为他瞎,除了那最安全、最舒适的画面,其他的东西都只是幻想,只是方术……他没必要为此担惊受怕。

异牟寻此时蠕蠕从主位上动了动,月光下晃了晃自己手里的杯子,奇怪这样大的动静,杯里的酒竟一滴没少。

湊罗栋看皇兄这般冷静倒也咋舌,一时不知怎么办。再转过头来看莺奴,莺奴依然对他维持着一个微笑。想在此时总该结束了,赔了个笑脸,刚要行礼告饶,四周的风景忽然大换,整座大殿全部消失,仅剩下秃噜噜的座和几,放在针尖大的一座孤山上,放眼望去远处尽是纯黑的虚空,峭壁的狂风掀起了莺奴的头发。她的头发柔软而光泽,就像极黑的软金绸,远远看去仿佛不是真的,唯有把它握在手里,才会知道这个女子是幻象还是真的血肉。

南诏国主依然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轻轻的一声:

“嗯?”

几上菜肴美酒,一点没动,依旧是金盘上托着红石榴,银杯里盛着葡萄酒,金黄蠕软的米糕整齐叠放在装饰着鲜花的碟子里。异牟寻一看到这,确认了方才的一切确乎是幻觉,安下心来;抬手要喝酒,却看见酒里有东西在动,借着月色仔细看了一眼,压根不是酒,一大窝细密得像米的紫蜘蛛,手一抖,全部洒出来了,爬了一手一腿。这会儿当真是嫌恶得大喊了一下,喉咙里哐哐咳嗽,脑门憋得通红。

他要向弟弟求助,转头却看不到湊罗栋了,座上空空的。失却了翻译官,心才急起来,他和天相通的梯子没了。甩了袖子,依然坐着,盲人一样大喊道:“停了,停了,好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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