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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举首问天应有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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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德坊大火的案子仍是房瑜出面摆平。庞家男女的尸身未曾过庞胜君的目,先被送进官府,显然是坊正怀疑此家的人最有嫌疑,所以扣留遗体。此时最好的打算,当然是把花含烟这丫头送上去顶罪,然而这时却又上上下下、哪里都找不到她了。长安县里缴了一大笔钱,横竖糊弄过去,好把庞孟阁主的遗体先从停尸房弄出来下葬,庞胜君自告奋勇把这账都记在自己名下。

晚议时她戴上了重孝,麻白的布衬着一张肉拢拢的浓颜,显得眼睛黑白分明,简单到了极点,仿佛一点心绪都不存在似的;但那双嘴唇却又紧紧地抿成一条直线,仿佛正在用力地痛恨着、忍耐着什么。

弟弟还没有死,她以一种旁人不能理解的冷静和漠然照顾他的伤势。如果真是她放火烧了全家,为什么庞赛兰和梁连城那日没有死?为什么留下两个可能揭发她的活口?即使庞赛兰能活,连城也绝不可以。为什么?

房瑜心结未开,还是保持着几个月来的沉默。散会后,莺奴将他召到花园内,两人在那笼金鸾鸟前面停驻。

“房瑜,你若是有什么想对我说的,你现在可以说。”

房瑜的表情只是麻木。他垂手站在秋暮的冷风中,头发散乱。良久,他抬起头来盯着教主那双美艳和古正并存的眼睛看,从齿间挤出几个字:

“小蝶她……我知道……我猜……”

莺奴打断了他:

“不必说你猜到了什么。我全都知道……一切都知道。”

房瑜惶然。他僵硬着身体,慢慢地挺直了脊背,轻声说道:“那么,教主到底想听瑜说什么?”

莺奴绕着鸾鸟的笼子走了一圈,之后停在他的身边,伸出手指抵住他的胸口,对着他耳畔说道:“——你在想什么?”

房瑜无力地站在原地,呼吸的力道也很虚弱。而一瞬间,他忽然笑道:“是瑜无妄之想,瑜在想,或许黛黛此时还活着。”但只要是这个江湖中的人,都清楚一个弱女子从他们眼皮底下消失后便不可能完璧归赵了。

莺奴收回了那根抵在他心口的手指。她抱臂,脚尖向后收了半步,语气中仿佛带着一丝怜爱:“为什么不?”

“……”

“——你觉得眼前所见,就都是真的?”

“——你觉得那是真的吗?”她指了指远处那棵伟冠长安的银杏树。

房瑜一动不动。莺奴又指了指身后的这笼金鸾鸟:“这些是真的吗?”

他的表情便变得有些古怪。

莺奴又将手放在自己的胸前:“这是真的?”

这位对她忠诚了十余年的阁主就苦笑出声,道:“教主不要说笑。”

莺奴回到笼子旁,鸾鸟们对这两人的对话无动于衷,静静依着树枝,或眠或看。

她缓慢抬手,那萎靡的槐树榆树就像突然复活般长出新叶,其速度之快,仿佛无数蝉鸣响彻整个花园。只是瞬间,叶间便涌/出粉/白晏紫的槐花,之后是元宝似的榆钱,一切都在眨眼之间变换,而片刻之后地上就已经落满秋叶。

她把手放下,眼睛盯着树下的溪水。淙淙的水流忽然停住,结为晶莹的冰,而恍惚又解冻为春水,再一瞬已经在炙烤中变成蒸腾的白汽。水汽蓬然上升,房瑜的视线还来不及跟随到半空,天空中已经落下蒙蒙细雪,草地上满满覆盖着白霜。

房瑜睁大了双眼,这才发现四周的景象早已经如同转鹭灯一般走过了数个春秋。他脑中电光火石间闪现了今春南诏小王来访前的那场大雪,那场大雪也是教主变幻出来的!

莺奴与他之间隔着雪幕。她轻启双/唇:“你有什么想要的?房瑜,你想要我给你什么?”

他失语了,只是无声地伸出手来,似乎想接起半空里的雪,但出现在手掌中的是一束青翠的松针。

房瑜喉头一噎,视线在手掌和莺奴的脸上反复来回。如果他想,她可以幻化一个黛黛出来还给他,但那一定不再是他的黛黛了……这是他想要的吗?

他当即落了泪,痛苦中,他听见自己说:“教主,我知道……我都知道。你不必这样费心劝慰瑜,也不必再变一个黛黛给我……”

——他也知道死去的再也回不来了,她的神通根本不能安抚他什么。若人活在幻想当中,当然可以顺心遂意,可房瑜虽然痛苦,却选择活在此世,他知道此世本就是不公平的。

那她还能补偿他什么呢?

房瑜只是颇为疲惫地问道:“教主要如何处置小蝶?”

庞胜君已经坐在阁主的席位上,梁乌梵已逝,黛黛也不在了。他孤立无援了。莺奴垂手,凝视着这位父亲颓丧的脸。她本想说“小蝶早已处置了自己”,从她自愿成为观音奴的那一日起,她已经提前支付了代价。但对失女的父亲而言,这样的话不过是掩耳盗铃。

她从那笼子边离开,带着房瑜向花园外走,一边说:“算了……你来吧。”

房瑜乖顺地跟在她身后,莺奴的话语柔柔落在他耳中:

“你玲珑了一辈子,最怕严刑厉法落到身边人的头上,所以你才这样熟读律法,钻尽了空子。小蝶的罪,《唐律》又怎么说?”

“假如火灾由她而起,则触犯唐律卷一恶逆、不道两条,十恶不赦。”

“那你知道蚀月教里触犯过两条极罪的又有谁?”

“……薇主。”

“那你应该已经猜到我想说什么了。这里是蚀月教,不是唐廷。假如蚀月教众真的依《唐律疏议》行/事,蚀月教便不存在,我们就只是民和奴,你明白么?”

“……明白。”然而说出这两字的时候,房瑜已有些焦躁。

“你平素利用律法的疏漏,此刻却又想让纵火之人受律法的制裁,一切都是因为私心。如你此刻想要正义,我可以给你,但我会让你知道玄机眼中的正义究竟是什么。”

他们离了花园,来到教主阁内庞赛兰养病的小室。庞宅已经毁于大火,他没有别处可去。庞胜君也临时借宿在弟弟隔壁,有事可以随时过来料理。此时天色才黑,庞小蝶的房里点着烛,很昏暗,如同一粒孤星。

莺奴推开了门,木门发出细细的吱呀声。庞赛兰昏睡着,丝毫不觉有人进来。

莺奴在他榻前站了一会儿,什么也没说,黑白中如同一尊未漆的神像。片刻,她将头上的步摇摘下,交到房瑜手中,说道:

“你杀了他。”

房瑜大惊,步摇在他手上细细碎碎地响。

“为什么犹豫?”

“瑜不明白……为什么?……瑜不明白。……”

“为何一定要明白?”

不必等莺奴详说,既然有此令,他便有罪;房瑜仿佛有些领悟,但捏着步摇的手仍在颤抖。

“你仍想知道他为什么错?”

房瑜低声道:“既然教主有此问,瑜就已经知道他为什么错。”

“是。然而这样,你便会杀下去吗?”

他的犹豫已经暗示了他的决定。房瑜将握着步摇的手垂下了,仿佛筋疲力尽,他再次说道:“瑜不明白……”

“你不明白。我也不明白。”

莺奴在房中踱步,坐下了。一言不发地坐了一会儿,又说:“悔不当初。我确已违背本心,阻止黛黛走她想走的路,可惜这是从头就不能避免的。”

房瑜几乎是哭着问:“……难道这是她应得的?”

莺奴朝他看去。“道家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与玄机相熟,知道她深谙此理,但也最害怕这句话。她所信的是她最害怕的,所以用‘理’与之对抗。”

房瑜从来不知道鱼玄机有什么恐惧,接不上话,只好沉默。

莺奴看他不明白,便说:“她是运算机巧之人。‘机关’之术,只要拨动,一定有回应。你看她操/弄一切因缘,都是为了获得计算中的结果,她离不开这种‘必然’。她觉得道法自然,正如手掌不能驯化水,人在因果之间能移动的只是极小的几步,根本不能逃开。紫阁那五年,她不惜以自己的幸福为代价,用尽办法逼/迫我看清此世,所以连我也曾被她计算,成了现在这副模样。玄机于俗世已悲观到了极点,而对操控却又太过乐观。公正本来光明璀璨,可以引人向善。但现在只能劣化为所谓‘天道’,对谁都不留情面。

“佛家相信善恶有报,向善必有好报;人间众生,无论哪个国度,都忙于修订律法,使此间的奸恶无处遁形。种种幻觉,使你以为善者有其偿,恶者有其惩;善恶如仪轨,无有不报时。可是,真是这样么?”

这是说不通的。房瑜很难过,摇了摇头。

莺奴收了声。

——此世的公正,没有偏爱,对谁都可以降下恶果,根本是耳聋眼瞎,这就是玄机口中的公正。所以黛黛之死,在她看来只是注定的事,她的死正是天平平衡的必然结局。她想让我随时预备着他人的恶意,不容许我对任何人有所偏爱,只可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解。

如若这样,这里是没有公正的。

房瑜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阿赛他……”

说到这个时候,庞赛兰朦胧中听到莺奴的声音,已经缓缓醒来。他躺了这么些时候,喉咙干渴难耐,口中模模糊糊地吭了一声,转过头来喊她:“师父……”

莺奴走上前去摸了摸阿赛的头发,用手指合拢他睁开的眼。

阿赛有一枚家传的玉佩,随身挂着。莺奴把这块玉佩捏在手里看了一看,对着阿赛微笑。他又睁开眼来,莺奴再用温热的手掌盖住他的眼皮。她劝道:“睡罢。”语中不带一丝责备,仿佛慈母。

房瑜很诧异。

莺奴蹲在阿赛榻前,没有回头,只是继续对着身后的人说道:“不是我想这样无情。”

“瑜懂得了。”

庞赛兰不懂,双眼埋在莺奴的手掌下,口中嚅嚅道:“师父在说什么?”

莺奴从他榻上站起身,退回到房瑜身边。庞赛兰侧过头来看着两人。此刻,他的眼神单纯无知,竟不像犯错之人。阿赛有一双和他姐姐一样的眼,粗野,一时觉得天真,一时觉得俗气、空旷,像大漠里的骆驼的眼。

“过去曾有个朋友问我可有什么害怕的东西。那时我年轻气盛,觉得自己身怀异能而有抱负,便截然回答说‘没有’。而我察觉自己有所畏惧时,是在做上教主的那一夜。上官阁主的死使我明白,玄机害怕的东西也是我害怕的。

“——那时我总以为有一个旧仇在向我报复,我之所以步步走错,乃是因为她掌控着我、她想杀了我,我的一切厄运都是拜她所赐,我以为她是另一个灵奴,和我一样的人。可是不是这样的。”

莺奴不再说话了,这些话房瑜不会明白,她本应该对上官武说,可是他再也无法听到了。那与我对抗的人,与其说是“她”,不如说是她……阁主是对的,她想从我这里换取的实在太多。可我不愿放弃她,她何尝不是一个值得宽宥的人。

房瑜在她一旁,寂然,房间瞬时安静得可怕。阿赛满头雾水,惶惶不知所措,试探着支起了身体,仿佛要作势起来,说:“师父找我?……”

莺奴慢慢向庞赛兰抬起手臂来,伸出一指。

房瑜是见过这一幕的,当年上官武在这只手的指点中倒下的时候,是他冲上去扶住了上官武。他看到这只手再次抬起,只觉得心头刹那间响起惊雷万丈,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就看到庞赛兰口中突然发出一道鲜血,血泡堵在喉咙,他咕哝了一长串。

他眼见阿赛的身体坠落到铺里,随后覆在被子下的躯体诡异地扭动了起来。看不到身体究竟起了什么变化,只能听到液体不断淋漓而下,渗透席褥,下雨似的落在楼板上。伴着木板吱吱的噪响,还能听到仿佛巨大的水泡在水底沸腾的声音,嘭嘭的,很沉闷,那是人皮充气后爆裂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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