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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红漆檀龛锁观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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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宅里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地上连一点积雪也没有。大红翠绿艳紫的人穿行如鱼,每一种颜色都可将他的双目刺痛。张望着找不到浑壁,而九品官的官服在这个院子里又如此卑贱,他手足无措。他到门前寻笔墨,往那红绸包好的檀木盒子上题了“大理寺赠”四字,在极不起眼的角落多添了一个“康”做落款。犹豫了片刻,又把那金地翠松的摆件和水晶盅也拿过来,照样贴了相同的字样。

他拉住一个丫鬟:“我是大理寺过来送礼的,浑相今在何处?”

那丫鬟上下打量了他一回,不耐道:“过了中庭把礼放下便是了。”

康南平强忍着心头的屈辱,喊跟在身后的劳力搬着礼物进去。宰相府虽然刻意修造得朴素,然而这满园辉煌的灯和人,看得他不敢睁眼。中庭里人少一些,他叫放下东西,驱赶了那几个店伙计。手头还有些妇人的东西要送,他一时迷惘着不知道该不该走,想要拉个人问问柳夫人的所在,却又觉得十分不妥。等在檐下左顾右盼,希望在哪能看见浑壁。

庭中不起眼的地方停了一乘小轿,看样子像是客轿,刚从外面接了人进来。他百无聊赖,又想磨蹭些时间,鬼使神差地上去打量。轿子里薰着暖香,闻着是道士才用的,炉上錾着北斗七星。

不远处开了一扇门,细步走出一个翩柔女人,出来洒茶汤。她对着庭中伸头缩脑的康南平张望了几眼,忽然低声唤道:

“房郎,……”

康南平隔了好一阵才反应过来,原来那送给自己的狐皮氅子是房瑜的一缕魂,那个女人为此错认了。他从轿帘里钻出头来,那女子看清了他的脸,神色当即黯淡下去,装作什么也没发生,转身要回房里去。

他喊住爱娘:“等等,等等!”追上去在门前拦住了她,从怀里取出那包首饰和两个貂皮袋子,说了赠者的名字。

爱娘仿佛并不欣喜,只是点点头,接过了礼物就要关门。内厢有人听到了他的声音,快步出来看,原来浑壁在这间房里:“你来这里做什么?”好像很急,仿佛房中还藏了其他秘密。浑壁把他从门前一路推将出去,身后的柳爱娘也很快把门阖上了。

内厢传来鱼玄机的笑语:“这倒好,浑壁走了,这康南平来得及时。”

爱娘把房瑜送的东西慢慢地解开来,一样样分放在梳妆台上。见她的容色冷淡,鱼玄机啜着茶道:“怎么不高兴?”

爱娘坐回凳上,仍是那淡淡的声气:“贱妾没有什么想瞒宫主的,所以与宫主直说。爱娘从小在平康坊长大,做惯了无情人。房郎这样的男子虽然可遇不可求,然而我如今身在宰相府,没有什么放不下的。”

鱼玄机向来幸灾乐祸,听罢只是错愕着嘻笑:“你是怕他负你,故而抢先负他?”

爱娘道:“我并非以宰相之妾的身份傲居。此处亦非我久留之处,正如房郎不是能久托之人。鱼宫主与阿瑜熟识,自然明白贱妾的意思;他自恃深情厚爱,其实也不过把爱娘当作一件寄情之物,我无才无能,得他的青睐,只不过是那时他身边恰好无人。”

“有才有能,便能使他长情么?又不是考试。我不懂你们男女间的事。”

爱娘拿指腹摩挲着手上蔻丹,微微笑着说道:“宫主不必如此……他一直另有所爱,平康坊里没有能入他眼的,如今爱娘也是昨日黄花了。这是男子的惯常习性,我不恨他……也不要怕我与他反目。爱娘知道自己是谁,我是没有月痕的蚀月教徒,蚀月教才是我的安身之地。”一双眼睛十分清亮,早已看穿了一切迷雾,风月女人自有无人能及的智慧。

鱼玄机将茶碗放下,神色定定,但回话分明带着一丝欣赏:“当日保你,我没看错。”

爱娘便叹道:“妾不常见宫主,但宫主每有一点小事,妾身都知道……十年了,隔着房郎,妾身与宫主早已是积岁的故交。你晓得为何?自宫主第一夜踏足翠馆,你与我的房郎同坐一席时,爱娘心里就早有准备。”房瑜早已在枕畔无数次提起过她的名字,她的聪明、她的见识,才可与房瑜匹配。一个平康坊的妓,仅够安存他无处搁置的似水柔情,器皿而已。能尝到这点情,对她来说也已经是太多了。

她这边说着,鱼玄机那边的面色就一点点阴沉起来。等爱娘话毕许久,她才微恼着说:“如此,他藏得真好。”

“房郎放荡,从不藏情。是宫主刻意无视。十年的时间,妾身不信宫主从没想过。”她凑到鱼玄机身边,沉默中用手搂起她捏着的拂尘,将其安放到几上。爱娘的十指细而软,指尖染得嫣红,留着长薄的指甲;这是弹阮琴的手。鱼玄机双手苍青,修长且粗糙,没有一点指甲,甲床方正而白。

她凑得太近,鱼玄机反有些不适,目光远眺,手指微微发颤。爱娘用那呵气如兰的温柔说道:“房郎平素最喜欢这样,……这样,……还有这样……”檀口贴在她耳旁细喘着,将鱼玄机的手缓缓地牵到身上游移,带着她在曼拢身姿上鸟瞰。她的身材和红拂很像,然而人比红拂娇柔,笑语使人不饮而醉。然而这张脸上分明没有一点点情意,好似画上的花,不会凋谢,因为从未开过。

那的确是平康坊三十年的历练,她深知男人身上每一处机关。

“他的眼睛不会看你,你也只把头别过去,不要看他。”

“越到兴浓,他越不看你,我曾在此时流泪,他一点也不发觉。”

鱼玄机的手不由自主地抽了一下,爱娘将之轻轻放回,令她两手相叠着摆在腿上。她站起来,若无其事般整理了一下衣裳,说道:

“妾身把房郎全数交待与你了,宫主。你若想用他,就记着爱娘告予你的话。”

门前响起了脚步声,浑壁回来了。他推开门,见鱼玄机猛地转头来看,警觉中带着一丝惊惶。“鱼真人也喝过茶了,某送你回观。”

鱼玄机登上暖轿,将熏香拢在袖中,轿夫颤颤巍巍地起身。轿子吱吱呀呀,朝门外去。她隔着飘荡的帘张望了一眼庭内来往的高官,轻声对着随行的浑壁说道:“令祖浑相的病不必你看顾?”

浑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是我看顾。只不过今日散班来探视阿翁的人员太多,我留在屋里也不方便,这才有机会接真人过来和祖姑会面。人多杂乱,一时察觉不到进了外人。”

轿子离开醴泉坊,四周除了雪,再无其他。鱼玄机这时才对浑壁继续说道:“令祖的病,忌讳热闹狂欢,叫他眼里不要见药。”

“小子知道,已叫停了好些日了。”

“如此,他答应你了?”

“我所求不多,给我个六品的文职就够了。祖君忍耐不过,昨日已经答应我了。”他语中带着难以察觉的狂妄的笑。

“唔,”鱼玄机在帘内亦发出一丝笑来,食指在铜炉上轻轻地叩,“新官入职,也得等到次年四月,在此之前,浑公子可要把老宰相的病看顾好了。”

浑壁懒得回话,只在心里笑着。那是他的家长,还有谁能比他更上心?昨夜他已给祖父复了药,若不然今日也没有体力接待这许多的探视。那久旱逢甘霖的瞬间,宰相脸上的皱纹都仿佛被一一抹平,好像有一股可以炼毁金玉的熔浆当头浇下,将他的面皮烫成一团青烟,从浑壁的眼前飘起、散去了。

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幕奇景——他仿佛看到从云中坠落的仙人一路向天宫返去,而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一条狗绳,项圈里是那仙子的头。现在,他也要跟着飞到那座天宫里去了。

他已全然忘了造就此种荒唐奇景的人本是轿中那手捧松香的女冠;他全然忘记自己是谁了。

在这种狂喜的轰击下,四周的一切无一不变得模糊且无谓。长安雪景沉寂奇伟,无人的路就像是通天的路,满眼只有眩目的白光。他正要沿着这条路、一点点走到高处去,越来越高、越高越好,到那无人的地方,到那全是人的地方。

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只能隐约地听见帘中飘来鱼玄机淡然的声音:

“……贫道通一点医术,以前也给人瞧过病的。过去常有人向贫道抱怨失眠,有的是年迈少睡,有的是少年烦心。我各给他们开不一样的药,给老者的是奇药,给少年则开一点甘草汤,只是骗骗他们。

“药理上说,开给老者的药效力奇妙,用之则愈,即使给年少男女使用,也一样能令之沾枕即眠……我之所以不给年青人用这药,是因为此药一旦用了,余生再也离不开它。初,一剂便能甜睡;再二剂才足;三已五剂七剂而无眠。若是此刻戒断,七日七夜不能合眼,猝然而亡。年青者尚有数十载的阳寿,长此以往,终有饮药度日的一天;耄耋老者,已在夕景残阳之岁,我才肯给他用这样的药。

“此药不是毒药,此药也是神药。”极乐丹也一样。

“浑公子于我而言,实在还太年轻了。”她说到这,语中有伪装的惋惜,而分明带着笑。浑壁听得脚底发凉,长久无话,恰好眼前已是旧神观的大门,他喊人将轿子停下。

轿帘掀开,鱼玄机的草履踏在绵绵雪毯上,出来时颇为礼貌地微笑着看他。她周身散发出一股修道者的清香,眼神却像蛇。

他再送了一段路,鱼玄机与之告别,从袖子里抖了一张黄符和两枚极乐丹塞到他的手里,而口中却说:“云上之城寸步难行,不求一点借慰当然活不下去。即便如此,有的东西还是碰不得的。你只消明白,苍蝇爱蜜,不是蜂的错,贫道初见公子时已经把一切讲明了。”

鱼玄机走远了。他低头看着掌中那两粒鲜红的丹药,猛然醒悟自己借了最危险的天梯,高处风急,这梯子随时会被吹得粉碎,连带他也要从万尺高空坠下。他的仕途与蚀月教的存亡今已息息相关,即使他想切断,他的自由也已经被这颗小小的丹药紧紧束缚。

祖父的狼狈,何日就是他自己的狼狈。他无处可逃了。

想到这里,他急急钻入轿子,一气把药丸吞进口中,对着轿夫喊道:“快,我要去大理寺。”

“——喏!”

鱼玄机从山头上向下望,口鼻间似乎含着一缕乍有还无的嘲讽的笑,回过头去敲响了旧神观的门。红拂抱着绵衣来开,轻轻地唤一声“师父”。

她看到殿前晾着油黑的纸伞,像个孑然的人。红拂就说,房阁主等了有一刻了。

你把药煎好了?

煎好了。

你带弟子们到后殿去,谁都不要出来。

是。

长安的小雪飘了三日,以前从没有过这样寒冷的冬,阴沉沉的天仿佛无色。空气里弥漫着冷铁似的味道,到处是死鼠和腐木。来武宅领炭的老弱比平时多了数倍,把西市挤得水泄不通。人群里两个熟人碰见,无言中对视一眼,都知道对方是来莺夫人门下求助的,就又埋下头去。

“天这样冷……你知道么,连宰相府里的也冻出病了!”

“诳语,浑相是惊吓受病,你懂什么!”

另一人很惊奇,拉着他乌黑的袖子追问。

“我婆娘的表甥在宰相府里烧火的,天知道宰相府里多么不缺炭。那日听他说,本来宰相的病是快要好全了的,忽然深夜里听得卧室里‘框镗!’,一声巨响,院子里都听到的。第二日就说又不好了,现在哪里起得来床?若不是圣人不出宫,圣人也得来探病哇。”

“喔唷——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小老怎么知道。听人讲是送来的礼物里有蹊跷,老宰相坐在榻上清点呢,翻开那一件,吓得失手砸了,受了惊吓。都是人言,你就当笑话听……不过这老宰相六十来岁了,便是上天庇佑,活到这个年纪也够喽。”

“我与你赌一个钱,过两日,这宰相府必定着人来请莺夫人过去。”

另一人讪笑着,拍了拍手里那一篮木炭:“是,观世音在世,谁不来求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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