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举首问天应有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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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那儿心悸未平,又觉得荒唐透顶,大笑起来,捡起房瑜的一只鞋,摔在他头上。
房瑜乖坐在地上挨了那记打,脖子一缩,脑袋晃了一下,鼻子抽了抽。
鱼玄机留在原地喘气,看他不走,冷笑里又带了愠怒:“你头壳里灌了屎尿?!”
房瑜沉默了。又静坐了片刻,他弯下腰来,捂着脸,身体在地上左左右右地摇晃,呜咽道:“黛黛……”又疯又傻,好似丧家之犬。
鱼玄机本来觉得他鲁莽得好笑,此时却又笑不出来。一提起黛黛,她也难受。房瑜来找她,本是因为怀着不敢直面真/相的羞惭,而她对蒙受损失的莺奴一样羞惭。两个羞惭的人,本应在暗处互相取暖,这没错。
两人于是就这样相对了一会儿,房瑜一直哭个不停。哭着哭着,要爬到鱼玄机的席上来,她嫌恶得当即推了一把,抵不过他还要往上爬。爬上来了,见她要逃下床去,连忙伸手箍着她的腰,惨道:“你不要生气!”
鱼玄机怒吼道:“别碰我!”
他兀自缩着身体躺到一边去了,把脸埋在鱼玄机睡过的被褥里,仍旧泣不成声。鱼玄机最怕听人哭了,男人哭起来更叫她不堪忍受,本不想刻毒,忍不住又说:“你要哭,把我叫起来做什么?白露浓死了?回她屋里去!”
房瑜不回答,她自己盘腿坐在一旁,忽然回想起他一来就说“她什么都知道”,是说莺奴什么都知道了。他也明白莺奴是全能的了,所以才到旧神观来寻她。
她一定是在房瑜面前展示过那神力了。
违背俗世固有的规律,所获的必然是极大的失望,谁都不会例外。十多年了,莺奴一直有意掩藏,骗过了所有人,让他们以为武宅的平安真的是因为所有人都按部就班、经营得很好。其实她一缺席,厄运无孔不入,此地的善和美全都不堪一击,莺奴在逆天而行。直到黛黛的死。
为了黛黛的死,莺奴竟然当着房瑜的面动用了神力。莺奴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秘密示于人前?是怨恨她这许多年处处抵制她的神威么?她想让房瑜知道她本可以令一切向好,都是因为被她鱼玄机压制,所以不能放肆?
可是全知的神不肯用她的神通救人,人就反过来怨恨神。她本没有权力,用了才有,用了就会让人怨恨,因为人贪婪无比。你看看房瑜,他就是这种贪婪的人。
她冷眼看着房瑜。
他流了一会儿眼泪,良久渐渐止了哭,一个人在旁模糊而小声地嚅嚅:
“以前……以前也是兄友满堂……二十来岁,还没做阁主,大家都是很喜欢我的……黛黛只有一个瓜那么大。孩子们都是小小的……满地跑,给她穿鞋……穿袜。跑得快了,摔一跤,哭着喊我‘爹爹——’,一个小女儿会喊我爹爹。你不知那有多、有多欢喜,我只有这一个女儿……”
鱼玄机盘坐在榻上听。外面月落,起风了,风声簌簌,听不太清房瑜的话。
“……他们提拔我做了四阁主,梵就来我家,帮着我粉墙……他一边笑,说,怎么样……熬出头了吧……熬出头了吧……”那时候以为自己一下子什么都有了,而现在终究是什么都没有了。黛黛没有了,梵也没有了。
房瑜讲了一会儿,大概是太累了,不出声了。鱼玄机一直背对着他,他自己坐起来,用袖子揩抹眼皮,靠在她榻边的墙壁上,时不时地抽一下鼻子。外面天色稍稍变紫,房中四壁氲出一层灰蓝的光,鱼玄机的背影在他眼里看起来冷而薄。
他对着她的背影开口道:“哪天……宫主飞升……宫主身后的碑,请许房某来刻。”
鱼玄机没回头,沉默了好一刻,淡淡道:“随你的意思。”但听到此话的时候,心中其实有些震动的。
他是怕为了今夜的事,从此失去她。
她不全然明白,只觉得贪婪之人之间自然形成一种不能见光的联盟,她对莺奴是贪婪的,房瑜亦是,假使不是因为莺奴,她与房瑜本无任何关系。他竟肯为了不去直视太阳光辉,选择原谅真正无情的人,或许这就是人,共同背叛正义,此种同盟比善意的连结更容易。一直以来,他们之间都是如此。
过了会儿,她侧过脸来,说:“你知道我嫌恶男子。”
“是瑜的错。”
“我不怪你。”
他等了好一刻,等这句话的声音都消散了,又十分固执地挪过去,和鱼玄机并排坐着,时不时又用手背和袖子去擦涕泪。再等了好一会儿,把头靠到她肩上,最后干脆枕到她膝上。这下鱼玄机没拒绝了,任凭他像个孩子一般睡在那里。她知道房瑜其实是想来向她讨一个道歉的,如果没有道歉,那就讨一点安慰。对象、缘由,全都不对,可是这人本就快要没有理智了。
红拂已经起身了,在观后的廊上洒扫,扫帚沙沙地作响。他也该回城去了,武宅里的早议还有片刻就要开始;但他实在无法动弹,只想与这同享秘密的人一起再多待一会儿。
鱼玄机漠然道:“你不要为莺奴的事觉得愤懑,你就当她从头便不存在。一旦为一件事开始怨恨她,以后每件事都会忍不住想怨恨她的……我这样说,你能明白么?”
房瑜歇着不说话。
“我知道。你只是恨天。恨莺奴就是恨天。恨天就是恨自己。这很没有意思。”
他伸手去搂着鱼玄机的腰,语气很麻木:“是你要她变成这样,是不是?……她本不是这样。你在杀她呵。你为什么要喜欢这么一个人?”
杀她。是的。但是她迟早会被这个俗世的恶杀死的,我宁愿她聋了、瞎了,不要去看。
鱼玄机没去回答他的问题。“房瑜,你帮我一个忙吧,……”她的话在喉头打了个转,“这也是帮你。”
他微微抬起通红的一双眼,面色好像大醉的人,迷迷糊糊地吐出一句:
“宫主有什么想要的,尽管说,我可为你死。”
鱼玄机转过头来看了看这张脸,陡然又把话咽了回去,丧气地叹道:“——还是算了,我再想想。”
房瑜扑上去拉着她的手,念念叨叨:“你说,你说。”
鱼玄机倒没把手抽回来,任他捏着那只手翻来覆去地揉了会儿,直等忍耐不了了,才脱身而去,赤脚从席上下来,到盥洗梳妆的地方找着道袍摸索了一回。
“天明了,你回武宅去。这些日就不要上工了,我找莺奴讲一声。”
她从道袍袖子里抓了五粒极乐丹,回头钻进帘子,一把塞到房瑜嘴里,逼他下咽。
“吃点对你好。”今天过后他得把自己锁在房里、收心戒掉这个药,便没工夫去想其他的事了。鱼玄机给他喂了药,把他从房里赶出去了。
房瑜从旧神观里出来,迷朦着摸下山去。他从未用过这药,一口气吞了五颗,走到半路就开始觉得眼花缭乱,色彩斑斓,好似在梦里。他走了一会儿竟感觉不到双脚的存在,以为云天倒垂,软塌塌地摔了一跤,爬起来哈哈地笑。一路上摇摇摆摆地走着,然而又想不起自己要往哪里去。
进了金光门,耷拉着乱蓬蓬的发髻,一头钻进酒家门里。那酒家才刚开始烧柴生火,他就掏出一吊钱,从柜台径直拿了两斤冷酒,挖掉盖子,坐在门槛上咕咕地喝着。喝到一半,站起来猛的撞到柱上,高吟“譬如朝露,去日苦多”之句。见酒店的伙计都不迎合,大为迷惑,走出去。
吃了药,忽然一点也不觉得害怕了,飞似的,撇步溜了一路,摇摇脑袋,笑道:“美哉!……”到西市时,被过来早议的谢昌玉撞见,后者忙将他一把推进武宅门里。
他对着谢昌玉大笑道:“我悟了!”
谢昌玉倒有点心虚,问他:“你怎么又在早上喝酒了?你悟了什么了?别胡说!——你脸上被谁打了?”
他又忘了自己悟了什么了,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说道:“爱娘人呢?”
谢昌玉闻着他满身酒气,必在发疯,竟然将这狼狈之人一气拉到教主阁里,扔在席上。谢昌玉本来就是迟起的人,每每到会最晚,房瑜坐上去的时候,其余阁主都到齐了,莺奴正盯着蓬头垢面的他看。
他被莺奴一盯,整个人仿佛挨了霜打似的蔫下去。白露浓惊急之下又将他拎起来,对着莺奴说了什么,推着房瑜到后面的厨房里。厨娘们也吓了一跳,纷纷识相散开了,白露浓舀水泼了他一头,问:
“还闹不够?武宅再少你一个就要塌了,你昏了头了?”
房瑜隙开眼皮来看他的露娘,水珠顺着两片睫毛一直落。药劲和酒劲未过,他也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不是真心话,只是脱口而出:“你也老了,我们为何不荡舟而去?”
白露浓喉咙噎了一下,回答:“为什么要我陪你离去?你不想离去!”
他的眼神往旁边飘了飘,细声说:“我不知,我离不开女人。”
白露浓扬手打了他一掌,骂道:“淫/棍,你是不是不认得我是谁?”
他又红了眼,眼睛盯着白露浓的脸庞,脑中却混沌回忆起了旧神观纱帐里朦胧的月色,那妄想了许久、却必然不受欢迎的一吻,当时的歹念的确是真的。十支手指插在雪白头发里的感觉,好似浸入温水般,使他在那一瞬间迷乱了心智。
满身的药力下,他再次恍惚地燃起一丝*欲,好像烙铁对着他的脸烫过来,他好像要挡开那烙印一般,伸出手在面前胡乱地挥,口中发出痛苦的*吟。不确信此刻的欲望是真是假,但又一定得不到。他倒地,绝望得缩起身子哀啭起来;原来有连偷也偷不到的东西。
白露浓丢下他走了。
莺奴在席上安抚她,也准了房瑜的假。再这样乱下去,白露浓也快要支撑不住。莺奴看她一言不发,会上似乎也没有听议,便中断了别人,对她说道:“白阁主疲劳,不如也歇段时日。有我在此,你不必担忧。”
她听了这话,心里更动荡了。为什么只要莺奴在,就好了?她眼里每日所见的曙光,难道也是人造的?就没有所有事、所有人都崩溃的一天?怎么可能有人会解一切难题呢?
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小筵厢的门被人撞了开来。
门前是一个高大的黑影,一言不发,像托塔的天王逆光站着。有一瞬,他们差点以为是死去的梁乌梵回来了。
那人顿了顿就径直走进来,还有些轻微的瘸腿,一手按着佩剑的姿势也和梁乌梵如出一辙。他进来,也不脱靴,一脚踏在凳上,伸手扯掉了左眼上染着血污的绸布,掼在地上。
小筵厢里寂静了片刻,人人都盯着梁连城的脸看。他也一贯地不善言辞,斜着身,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扫视了全场,好像是第一天来认识这桌上的人。他看了一圈,最后与莺奴的眼睛相对片刻,落了座。
阁主们等着莺奴将他赶走,但她惊诧过后竟然没做任何回应,直接续着未完的话题说下去了。
谢昌玉忍不住打断她:“……夫人什么意思,什么人都能做阁主么?”一侧的庞胜君目光更是尖锐。
还没等莺奴回答,梁连城嗓音嘶哑,如磨牙吮血:“这里有人欠了我东西。”
有人道:“疯子怎么好做阁主?!”
另一人冷笑道:“他不疯。”
还有人低声劝道:“好歹也是夫人的大弟子,……你说话小心些。”
人人都等着莺奴发声了。她用五指来回拨着筷子,等席上只剩下她这拨动筷子的声音时,她对着梁连城的脸说道:“留下吧。”
众人心底一片哗然,但最震动的还是白露浓——果然,只要是她在,哪怕阁主全都是疯子,也别想有谁破坏秩序。
她究竟要把蚀月教带到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