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玉人喑哑为何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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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山刚从湖州回来,入冬,长安郊外的风冷了,她用旧衣服缠着头,一路上吹得眼睛红红的。骡车停在门口,她让惜宝和铁勒儿帮忙搬行李,下车便看见宫主袖手坐在前院里,大青牛呱打呱打嚼着院里干枯的秋草。
宫主有偌大的武宅却不去,隔三差五来她的窄屋,只能是因为和莺奴疏远了,不想见她。莺奴也一样,想见鱼玄机、但又没那么想见时,就来芳山家里。她们两个都把这里当作一个寄托,像路上的驿站,长亭边的酒摊。
鱼玄机问:“去了这么久?”芳山回湖州到现在,得有大半年。
她笑道:“哎。”忙着搬运,都来不及回答宫主的话。铁勒小奴儿走过来,放下箱子,先给鱼玄机行礼,大喊一声“宫主!”之后才重新搬起箱子转身进屋。芳山在门口搂着他的头,很赞许的目光。
鱼玄机用一种看外人的眼神瞧她,芳山做她的大侍女时,哪有这么儒、这么腐?做了母亲,她的灵气都没了。
轮到韩惜宝过来,要学铁勒儿的样向她行礼,她马上嫌恶地摆了摆手让他过去了。韩惜宝十年没见过鱼玄机的脸,一路上策划了无数遍,要十分感激、十分亲热,或是十分敬重地再对这张脸喊一声“师父”,结果没这机会,转过身的时候满脸骇然。
他的样子没怎么变,中等身材,还是九岁时那副怯生生的白脸,谨小慎微的一个人。
芳山一边整理,一边对她说湖州的见闻。梅平嫁人去了,宫里的厨娘也时来时不来。两三个从小养在宫里的丫鬟维持清洁,她们倒很好,立志不嫁的……李教/主老了。但也几乎见不着她,偶尔见到,她就问你的事——她说,玄机二十八岁了吧?开年二十九了?……
鱼玄机好像要驱散一股惆怅似的,鼻子里发出声笑来:“娘姨该不是怕我走得比她早?”
芳山打量了她一会儿,说道:“幽鸾夫人去世前病得厉害。宫主看着还好得很。”
碎嘴了片刻,铁勒儿买了点干果和白肉,一壶便宜绿酒,摆在桌上请娘和宫主用。漏了的纸窗飞白,照在鱼玄机脸上显得她尤其凄楚,仿佛一个白日的月轮挂在屋里。喝过两碗,鱼玄机嘟嚷道:
“我也是娘生爷养的,怎么不能跟爷娘一样?怪事,你不知道,我一想到男人那话儿,就要作呕……让我如何对自己下得去手?……”
芳山把两个男儿驱赶了,重新坐下来,剥着杏仁往鱼玄机面前推:“我不知道宫主让惜宝带那些药来做何用。实在受不了,便不要强求了。”
她烦闷得不得了,说话呼呼的。“我也只能活这么一次……没时间了,不能不在意呀!……”
芳山听着听着就哭起来,劝也不是。鱼玄机从席上下来,去院子里透气。韩惜宝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连话都不敢说。
“回去找你阿爷,为什么待在这不走?”她瞥了他一眼,雪白的脸上一对很长的眉毛,蹙着,鼻尖有点红。她吸了下鼻子,整张脸看起来透着一股厌恶的神情。
他还以为鱼玄机唤他回京是有什么地方用得上他了,原来没有;父亲母亲对他来说已是陌生的人,他为什么要回去找他们?他连他们韩家现在在哪个坊都不知道。弟弟、妹妹,一个都没见过。
他鼓起勇气说:“宫主收留我罢……”没有得她的任何回应。
现在年纪长了,再不是仅仅迷糊知道“春/药”是何物的儿童。芳山姑姑支支吾吾对他说起宫主的要求时,他马上回想起最后一次见她的模样。那时也是因为没能给天枢宫和她自己留后,又这么决意要去长安,惹得梅平姑姑难过,师父听不得人哭,就走到外面来透气。
他当即怀疑这药的用途。芳山姑姑说:“这是宫主自己用。”
他问,师父不是出家了?
芳山要他别问。“出了家又如何。不再醮便不能有孩子?这是女人的事。”
他怀着十分圣洁的心情,一边秤药,一边止不住地伤心,好像有一蓬很小的火焰、一支蜡烛,在烧他的手指。配了十来份,再多也没有了,有一味药用罄,采摘得等春天,无法再多做一些了。
出发前有一夜,他重又翻出一包来,拆里面的甘露草吃。枯的甘露草又涩又辣,也像宫里面混了驱虫粉的蜡烛,他吃得直流泪。吃掉了一些,忽然把所有的药包都抖出来,把里面的甘露草全都抽掉了。他不要师父醒着做梦。为什么醒着也要做梦?
甘露草是天枢宫独有的药材,致幻,吃了使人觉得眼前的东西可以美上十倍百倍。他嚼了整整一两,第二天醒了还能把圈里的山羊看成师父,因为都是白的。芳山过来给食,看到惜宝糊里糊涂躺在山羊圈里,浑身的羊粪,吓了一大跳。
他把药留下,自己回武宅去了。武宅现在缺人,莺奴很自然地将他分在韩奇仙下面做副阁,对一个蚀月教的“外人”来说,这已不啻于一步登天。父母亲很欢迎他,带他去认识长安的熟人。他难受极了,十余年的天枢生涯,他已经像孤雁般习惯了远离人群。
白露浓教他认黄符的密语。他是鱼玄机的弟子,信得过,学了也好分担她和房瑜的活。此人足不出户,也不会几招武功,天生的一个账房财簿命。也不知道是这种习性让人忧郁还是他天生孤僻,总觉得他一副随时将要落泪的表情。
莺奴有回过来看,他正在白露浓身旁点算单子。白露浓做事时怕吵,而他连算盘都不用打,只在口里默默地念数,一边用小楷很细心地记着账,捏笔捏得手指都发白了。口上念着,笔上写着,浑然不觉莺奴进来。她送来一件副阁主的冬衣,放在惜宝桌上。
他愕然抬头,涕泪都来不及擦,这才知道他真是在哭,时时刻刻。